周砚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病床上那个人身上。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苍白毫无生气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的生命体。
他的大哥,此刻虽然依旧瘦削得惊人,脸颊深陷,但那双眼睛是睁开的!是清明的!
正带着一丝温和的倦意与时度交谈,甚至在他闯入的瞬间,那双眼睛微微转动,带着一丝惊诧和欣喜。
会眨眼了……能说话了……真的活过来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周砚筑起的所有坚硬堤坝。
他僵立在门口,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平日里那双洞悉一切、杀伐决断的锐利眼眸,此刻竟像是蒙上了一层骤然涌起的水雾,瞬间通红。
周砚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所有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到近乎破碎的呼唤,带着浓重的鼻音:
“哥……”
病床上的周默,在看到周砚身影,听到这声呼唤的刹那,眼眶也倏地泛红。
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似乎被汹涌的情绪堵住了喉咙。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得见亲人一面……
巨大的死里逃生后的虚脱与此刻亲人真切的呼唤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失语。
唯有那湿润发红的眼眶,诉说着千言万语。
时度见状,站起身让了坐。
随即嘱咐道:“哥,你刚醒,身体还虚弱,不易情绪波动太大。”
与此同时,齐小川和陆青也抵达了码头。
空气里混杂着咸腥的海风、货物的尘土味以及苦力们汗水的咸涩。
三艘中型货船停靠在泊位上,船体吃水颇深,显然已装载完毕。
码头上人头攒动,苦力们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喊着号子做着最后的加固。
刑管事拿着清单,正紧张地与船老大核对细节。
“齐先生,陆爷,您二位可算到了!”
严厉抹着汗小跑过来,“船都装好了,您二位最后过目,验明正身,签了放行单就能起锚了。”
陆青面容冷峻,直接问道:“清单呢?点货单都齐了?”
“齐了齐了!”刑管事连忙递上一叠厚厚的单据,“绸布三百匹,都在甲字号舱。”
“药材清单在这,三七、黄连、甘草、艾草……都是按王大夫和老雱要求备的。”
“粮食是两千石大米和五百石小米,全在底舱,压舱稳当。”
齐小川接过账目清单,迅速扫了一眼,确认与他经手核对的总账无误。
他看向陆青:“陆护卫,账目这边对得上。”
“货物品类和数量,还得辛苦带人再抽检一遍,特别是药材,最怕以次充好。”
陆青点头,立刻点了几名亲信去检查药材、米质和绸布。
他转向管事,“带路。”
管事连声应诺,赶紧引路。
一个小时后,所有工作都检查完毕,三艘货船出发,直至货船出发,齐小川二人这才离开。
傍晚的时候,齐小川与陆青在回府途中分道扬镳。
他想起傍晚还约了莫奈在望春楼茶馆碰面,便对陆青道:“陆护卫,你先回吧,我晚点自行回去。”
陆青颔首,没多问,转身便离开了。
齐小川独自走向望春楼。
茶馆一楼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喧杂,弥漫着茶香与点心的甜腻。
他本欲在一楼角落寻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等莫奈,目光随意扫过,却在抬头的刹那猛地顿住。
二楼拐角处,一个穿着暗纹锦缎长衫的身影异常眼熟。
正是周家二爷,周行裴!
更让齐小川心头警铃大作的是周行裴身旁的那个男人。
那人身形消瘦,帽檐压得略低,但左眼上蒙着块黑色眼罩。
齐小川的视线飞快下移,落在那人腰间悬挂的一块乌沉沉的铁牌上。
那上面盘踞的狰狞青龙图案,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青龙帮核心成员才有的身份令牌,他见过。
周府与青龙帮,多年来势同水火,在码头、航运等生意上明争暗斗,积怨已深。
周二爷此刻竟与青龙帮的人在此密会?!
齐小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柜台边,匆匆给店小二塞了点钱,低声道:“小哥,若有个叫莫奈的姑娘来寻我,劳烦转告她一声,今日我有急事,改日再约。”
说完,他目光再次扫向周行裴所在的方位。
见他们似乎要进厢房,立刻身形一闪,借着人流的掩护,快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的雅间更为幽静。
齐小川循着周行裴和那独眼龙的身影,看着他们进了最里侧的一间厢房。
他迅速闪身进了紧挨着那间厢房的隔壁。
轻轻阖上门,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隔壁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却模糊不清。
这雅间的隔音显然做得极好,加上里面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破碎的音节。
“……大哥……情况……毒……”
“……周砚……”
当“周砚”这个名字响起时,齐小川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谁的大哥?什么毒?又和周砚有什么关系?!
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碰撞、串联!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成形:周二爷难道……竟是在和青龙帮密谋,要害周砚?!
甚至可能还牵扯到周府其他的旧事?!
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穿墙而过听个真切,可那断断续续的低语终究还是沉寂了下去。
隔壁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显然密谈已近尾声。
约莫一刻钟后,隔壁厢房的门终于开了。
周行裴率先走出,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个蒙着独眼的男人。
那人出来时已戴上了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那只标志性的黑色眼罩,依旧从帽檐下露出一角。
两人没有分开,一前一后下了楼,径直出了望春楼。
齐小川毫不犹豫,立刻跟上。
到了街边,他飞快地招手拦下一辆候客的黄包车,跳上去急促地对车夫低语:“师傅,跟上前面那两辆车!”
“别靠太近,别让他们发现!钱不是问题!”
车夫得了重赏,精神一振,应了声“好嘞!您坐稳!”
便拉起车,不远不近地缀在了周行裴和独眼龙所乘的两辆黄包车后面。
夜风扑面,齐小川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承认自己有些冲动了。
两辆车最终停在了烟柳巷!
这里是青龙帮势力盘踞的核心地带,是周家人平日里绝不会踏足的地方。
齐小川付了钱,迅速下车,低头混入进出的人流。
巷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脂粉香气浓得呛人。
他看见周行裴和那独眼龙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名叫“醉香居”的堂子。
齐小川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大堂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他选了一个既能观察到周行裴那桌、又相对隐蔽、旁边有廊柱遮挡的角落位置坐下。
一个花枝招展的跑堂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齐小川随意点了壶最便宜的茶水和两碟干果。
这次,或许是环境嘈杂放松了警惕,或许是酒精作用,周行裴和那独眼龙的声音比在茶馆时略高了些。
隔着几桌的距离和喧闹的人声,齐小川凝神细听,终于捕捉到了更清晰、也更令人心惊肉跳的内容。
“……二爷放心,只要您这边配合,除掉周砚,周家……还不是您囊中之物?”
独眼龙的声音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李爷说了,诚意十足。”
“只要事成……并东码头和南码头,归我们青龙帮,周家产业,您占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