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对方的脸色时,他却忽然愣了下。
——封敛好像并没在听他说什么。
刚才这辆车启动时,其实已经相当平稳,没有任何颠簸。如果不是看见窗外的灯光倒退、变得越来越远,应时肆甚至没注意到车已经开了。
但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依旧不算好受,眼睛紧闭着,后背抵住轮椅的椅背,屏了呼吸,连嘴唇都发白。
应时肆下意识扶了一把轮椅,发现这轮椅卡得相当牢固,还有专用的安全带……扶不扶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看见祁纠稍微变换坐姿,撑着手肘调整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祁纠从口袋里取出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干咽下去。
“有点晕车。”祁纠撑着额角揉了揉,看见应时肆还蹲在地上,就示意对面的沙发,“刚说什么?”
“……”应时肆忘了:“没什么……我瞎嘟囔。”
这话不算客气,甚至不算规矩,但一个脏兮兮破衣烂衫的野小子蹲在轮椅边上,本来也没什么规矩可言了。
应时肆看了看干净的沙发,假装没懂祁纠的意思,依旧蹲着,数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头发。
才数了几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只手慢慢碰了两下。
力道很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风。
应时肆不习惯这个——被教了三年也不习惯,瞳孔缩了缩,倏地抬头。
应时肆:“……”
他以后没事就不该抬头。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
祁纠靠在轮椅里,对着车窗外出神,一只手垂下来,随着车行进就微微晃,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
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打算摸他头发,是他自作多情。
应时肆皱着眉,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
即使在明亮的灯光底下,这人脸色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连呼吸都清浅。
这么休息了一阵,大概是晕车的劲儿差不多过去了,祁纠才挪动手臂,重新调整了姿势坐直。
车里面暖和,轮椅里的人稍撑起身,折好膝上盖着的毛毯,暂放在一边。
祁纠给应时肆指了下方向:“医药箱在第二个抽屉,我看看你的伤。”
应时肆一眼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盯着不礼貌,他皱紧了眉,把视线挪开。
应时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理解,这人说的“伤”……就是那几个破烟头烫的红印。
这算哪门子伤,应时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换了他,连腿都断了,只能坐在轮椅里,肯定不觉得烟头烫出来的印子算什么伤。
但顶嘴是大忌,应时肆还指望从他身上多捞些钱,没必要拧着干。
应时肆起身过去,拿了那个医药箱回来。
祁纠接过医药箱,打开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应时肆蹲在轮椅边上,看着他拿过自己的手臂——脏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应时肆脑子里轰一声,脸都烫了:“……”
“妆造,演员都要化的。”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么,开口转开话题,“怎么没贴假皮?”
应时肆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半晌才闷声说:“雪太大,湿了就掉了。”
没脏过的人……才会当这是妆造。
夹着尾巴在街头找食的野狗不会。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项圈,拴在垃圾场挣不脱,就更不会。
应时肆咬着后槽牙,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听见了车门落锁,他现在可能已经拉开门跳下去,打个滚爬起来直接跑了。
祁纠把他胳膊上的烫伤清理干净,涂上药膏,往那些麻绳捆出来的伤上也涂了点药:“第三个抽屉有吃的,拿点去沙发上坐着吃。”
“我有这个爱好。”祁纠想了想,又补充,“喜欢装好人,演得与人为善,假装好相处。”
应时肆知道有人有这种爱好。
像这种人,多半都喜欢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进泥里——也不为别的,就享受那一瞬间撕碎一切的感觉。
知道归知道,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直白承认。应时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抬头。
“他们叫你来,应该已经教过你。”祁纠说,“需要配合我。”
祁纠把胳膊还给他,从消毒柜里拿出湿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应时肆收回视线,盯着“第三个抽屉”,喉咙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抽屉里拿了两个面包、三根火腿肠、一瓶水,回头看祁纠。
……他觉得,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
但这只是个直觉,应时肆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比如现在,祁纠明明没笑,甚至没在看他,只是垂着视线,在翻不知道从哪多出来的一本书。
“洗手,吃饱。”祁纠翻过一页书,“回家就没饭吃了,我家不开火。”
应时肆迟疑了两秒,磨蹭着按照这人指的方向,过去拧了拧水龙头。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车,还是个会跑的房子。
应时肆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趁着这个机会,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脸也全洗了一遍。
他边洗边回头,确定祁纠真在看书,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来的水干干净净,才把水龙头关严。
吃东西是吃东西,要吃饱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应时肆火速又拿了五个面包、十根火腿肠、两瓶水,满满当当抱着去沙发里,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就往嘴里塞。
他饿疯了,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又在雪里冻着,饿得天灵盖都发麻。
应时肆大口咬面包,这面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层厚肉松,还有鲜甜的奶油跟蛋皮,他过去在小卖部最贵的那个货架子上见过。
后来被带进这行,应时肆本来以为就能有钱了,起码也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合同签得亏了,钱没到手,饭也不给吃。
那些人不给他吃饱饭,说是要他保持体型,保证荧幕形象、上镜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门子镜,应时肆一个也没看着。
他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面包,咬开一根火腿肠大口吃了,又拧开矿泉水瓶灌水,把这些全冲进肚子里。
这么吃到第三个面包、第五根火腿肠,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来,慢慢拧开第三瓶矿泉水。
祁纠还在看书,应时肆几乎不看书,也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应时肆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是个流浪着长大的黑户。被送去那个孤儿院也是民办的,不正规,管了他几天饭,发现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轰走了。
这么乱七八糟长大,应时肆能识字都算是个奇迹——还是因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学,他不识字就混不进学校堵人,这才捏着鼻子硬学的。
后来再被按着补习,就是十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跑通告、去剧组,不能露怯得太严重,好歹要把九年义务教育学完。
学到这,应时肆已经半点耐性没有,一页书都不想再读,看见字都头皮发麻。
这还是第一次……他好奇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叫这人连晕车都不怕了,看得这么入神。
正琢磨这事,祁纠那边就又叫他:“过来。”
应时肆把半个面包捏扁了,全塞进嘴里,起身过去,接过祁纠塞给自己的书。
八成是拿书拿累了。
应时肆按着祁纠的吩咐,拿了个垫子坐在轮椅旁边,心想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轮椅、身体这么差,大半夜还出来折腾,拿着本书看这么半天,早该累了。
应时肆帮他拿着书,等祁纠抬手点一点页角,就给他翻页,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么当了半天没有感情的翻页机器,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探头,跟着看了看书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