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幻境在逼迫祝尘鞅为恶。
祝尘鞅若再不杀他,就会被上古妖圣的神念层层捆缚,深勒入骨,纵然这一身神骨尚且足以相抗,血肉却是撑不住了。
祝尘鞅手中长戟仍不动,视线落在幼年陆焚如身上。
小狼妖吓得不会动,手中紧紧攥着小竹马。
祝尘鞅眼底金光灼灼,他骤然腾身,冷硬锋锐的戟尖抵上幻象的下一刻,竟是硬生生幻化成长鞭,豁然切断穷奇一爪,将幻象卷回怀中。
这一招使到此处去势已老,祝尘鞅单手揽住怀中幻象,避过穷奇疯魔般同归于尽的强攻,正要变招,胸口猝然剧痛。
祝尘鞅低头,看见胸口漫出的血色,和幻象脸上的冷笑。
那小竹马变成了匕首,深深没进祝尘鞅胸口。
……到此时,祝尘鞅反倒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神色。
他终于不再留手,灼灼离火腾天而起,有进无退,有死无伤,竟是有焚天灭地之相。
祝尘鞅执戟与穷奇战在一处。
他手中戟势凛冽无匹,大开大阖烈风阵阵,金光粲然冲天,拼着半边肩膀叫穷奇抵死撕咬,一戟穿透穷奇死穴。
幻境摇动,骤然崩解。
……
陆焚如从梦魇中惊醒,周身冷汗淋漓。
他仿佛随着那恶兽穷奇死了一次。
……与他对战时,祝尘鞅从没用过这些招式。
祝尘鞅甚至没出过戟,也没用过长鞭,就连那曾经将他千刀万剐的森森刀雨,也叫妖气轻易驱散。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深黑,深处有隐隐恍惚——穷奇是上古妖圣后裔,境界虽不如他,战力却未必不如。
更何况……祝尘鞅不肯夺他妖力,不肯杀他。
穷奇遇上善念,实力暴涨,祝尘鞅此番吃了大亏。
陆焚如跳下空空如也的床榻。
祝尘鞅不见了,但也用不着找,狼灵嗅一嗅就知道人在哪——就算狼灵不嗅,这离火园总共就这么大,祝尘鞅常待的总共就那么几个地方。
陆焚如紧咬着牙关,一路直奔丹房。
祝尘鞅为什么不对他用真本事?
是因为青岳宗下的毒?人族的毒有这个本事?
还是祝尘鞅以为,不用真本事,也能赢得了当初随手便可击杀的徒弟?
陆焚如不知自己在恼火什么,或许是祝尘鞅的轻忽傲慢,或许是祝尘鞅在自寻死路。
他重重推开丹房石门,直奔睡在墙角的祝尘鞅,用力握住这人衣襟,才发觉双手竟抖得不成样子。
祁纠胸口震了震,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就微微笑了下。
“吐出来。”陆焚如寒声说,“不准咽。”
祁纠呼吸微顿,不及反应,已被这小徒弟极凶狠地按在地上。
陆焚如箍住他的双手,强行撬开他的唇齿,血线跟着溢出来,被温热舌尖舔舐干净:“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祁纠温声问:“什么?”
陆焚如漆黑的眼睛森森盯着他,仿佛切齿:“醒不过来,你就震自己的心脉?”
被上古妖圣伤过的心脉,也敢乱震?醒过来是什么太着急的事,非做到不可?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夺他的妖力?!
祁纠只在哄徒弟的时候这么做——倒也不是自虐,祝尘鞅这具身体没那么好,偶尔遇上太累的时候,实在没法靠自己醒过来。
……但有次昏了三日才醒,小狼妖哭哑了嗓子,揪秃了尾巴上的毛。
祁纠想起那条惨兮兮的秃尾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这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显然彻底激怒了那双眼睛。陆焚如眼底喷出恨不得将他烧净的怒火,死死扼住他的腕脉,不留余地地抽取混杂了神力的真元。
陆焚如低下头,冷声问:“你就这么想死,是不是?”
陆焚如没有等到他反抗。
躺在地上的人很安静,视线柔和地落在他身上,眼底的金色慢慢变得透明,霜白的嘴唇实在无力抿住,微微打开,呢喃似的说了什么话。
声音太轻了,陆焚如靠近听清,整个人像是被烫了下,倏地扔开那只手。
那只手落在狼灵发着抖的尾巴上。
“别哭。”祁纠说。
事情没办完,他还得活些时候,抽出真元反而是好事。
这具身体什么都受不住了。
所以陆焚如最好别哭,当师尊的受不了这个,看见了又要想办法哄。
只是偶尔虚弱一些,醒过来得费力气一些,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一些……还不算太严重,不至于吓成这样。
为了这么点事就哭,等到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第84章 覆水难收
说完这话不久, 祝尘鞅就又失去意识。
这不奇怪,任何人被这样抽取真元,也不可能清醒着支撑太久。
陆焚如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慢慢过去, 坐在丹房一角, 将祝尘鞅抱起来, 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狼灵轻轻拱祝尘鞅的手, 那只手上并无半分力气,软软滑落, 被利齿仓促衔住。
狼灵惶恐, 喉咙呜呜作响。
陆焚如看了半晌,将那只手挪过来, 收起狼灵。
祝尘鞅被这么惊扰,又有血从唇角溢出来,陆焚如攥着袖子替他擦了,又低下头,细看靠在臂弯里的人。
……
他很久没这么看过祝尘鞅。
在陆焚如的印象里, 祝尘鞅是九天战神, 也是离火园内无所不能的师尊, 煌煌威严强悍无匹。
他没想过,祝尘鞅也会落败,也会输,也会伤到这个地步——即使是祝尘鞅被他打落山崖, 在他心里, 也始终怀疑这是个圈套。
就像过去那么多个圈套一样, 祝尘鞅是要故意示弱,是要迷惑他, 诱他心软,再不费吹灰之力夺他肉身。
即使是现在……陆焚如仍旧这么怀疑。
因为祝尘鞅赢了。
陆焚如揽着他的胸肩,低下头,嘴唇在祝尘鞅耳畔轻碰:“师尊,你就抱着这个打算,是不是?”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祝尘鞅赢了。
不用吹灰之力。
陆焚如让狼灵去衔了生铁刀回来,看也不看,便朝自己一臂斩落。
这一身妖力血肉,尽是大补之物,欠祝尘鞅的,他还给祝尘鞅。
粗砺刀身漆黑幽暗,挟千钧之势斩落,本该血溅当场,却“铿”地一声叫什么重重弹开。
陆焚如瞳底悚然。
他抛了生铁刀,仓促想要结阵逆转压制,却终归慢了一步,胸口万千金光迸射,灼灼离火流转,将他荫蔽其中。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受控的惶恐,用力扯开衣襟,那一枚玉符正慢慢碎裂。
无数冰裂般的纹路,细细密密蔓延,清脆一声响,玉符化为齑粉。
陆焚如定定坐着,视线落在颈间的红线上。
……这是祝尘鞅给他的最后一枚玉符。
这玉符内藏着祝尘鞅一滴神血,天然便有微弱神识,能分辨他是的确身临险境,还是有惊无险——故而在陆焚如实力突破后,已经很久没有反应了。
久到陆焚如几乎忘了它。
陆焚如也想过,祝尘鞅早已弃绝了他,这神血跟着不再有什么效用,也并不奇怪。
直到方才这一刀……他是真的抱了断己一臂的心思,玉符察觉到危机,居然自行启动,张开了护罩。
看来封入了玉符的神血,只会按符咒行事,就和祝尘鞅的所思所想无关了。
陆焚如敛起那些玉粉,他的动作极小心,弱水寒毒凝成青冰,将玉粉尽数封在其中。
他做这些事时,那没能斩断的一臂仍揽着祝尘鞅,陆焚如低下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脑海中陡然针扎般剧痛,胸背只一瞬便冷透。
陆焚如恍惚想起,他与祝尘鞅那三日“生死决斗”,玉符始终纹丝不动,静得仿佛只是块最普通寻常的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