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叫血光笼罩,浮现出火烧前的一幕——满地的断肢残骸,流出的血已将地下暗河染得赤红,一双双眼睛惊惧困惑,涣散大睁着,仿佛不明白这无妄之灾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见他自己,尚未化形,摇篮翻倒,蹒跚爬在这满地淋漓血迹里,身上叫血染透。
“他对你确有些许温情,可若你同族仍在,在黑水洞中长大,难道不更阖家美满,其乐融融?”
那血瞳缓缓道:“你举族隐居避世,从未伤人,何其无辜……这般枉死,累累血债,你就能轻易放下?”
血瞳问:“又或者,你心中仍有动摇,不信祝尘鞅是凶手?”
……
陆焚如慢慢垂下头。
他的脸上血色全无,紧抓着手中漆黑生铁刀。
那张脸没有表情,视线空洞没有焦点,瞳孔逐渐扩开比黑更深的暗色。
陆焚如什么也看不见。
他站在虚空的黑暗之中,眼前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雾。
这黑暗竟比弱水更冷,血雾中伸出赤丝,徐徐摇曳,沿着他的双腿向上蔓生。
……黑水洞之事,祝尘鞅总共对他承认过三次。
第一次是将他击落弱水之前。
那时的煌煌九天战神,威严赫赫凛然不可侵,早已不复昔日离火园内的柔和,一双神目淡漠冰冷。
陆焚如站在那双眼里,彻骨生寒,忘了该怎么动。
那一场鏖战是跟谁打的、为了什么打的,陆焚如其实都不太记得了。
唯一能记得的,是交战之时,他欲助祝尘鞅一臂之力,却遭对面妖族讥讽,道他不顾满门血仇,竟拜仇人为师,荒唐之至。
大约是因为他已没什么用,那段时间里的祝尘鞅,早已没了昔日对他那份耐心。
陆焚如妖力空耗,躺在离火园内奄奄一息,整日守在门口竹林中,却几乎见不到师尊几面。
可即便如此……只要那时的祝尘鞅反驳一句,解释一句,随便编个什么借口,陆焚如都会信。
但等他的只有一句“斩草除根,今日除此后患”。
只有一句“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伴着这句话,万千刀雨将他生生剖碎,千疮百孔的躯壳挨了那一掌,破布袋一样坠入弱水。
他死在那里面。
第二次并非祝尘鞅亲口对他承认,是那未熄的离火仍认得他。
更准确地说,是认得祝尘鞅留在他体内的神魂之力——那时陆焚如死过一次,虽侥幸破丹成婴,又有弱水重塑肉身,境界却还尚差了那么一线。
陆焚如被弱水冲到黑水洞,浑浑噩噩如同傀儡,灵识溃散、意识混沌,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如坠浓雾。
是那一点离火,叫祝尘鞅留下的神魂之力吸引,飘入他眼中,烧得他神魂刺痛、灵识骤醒,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看清仍冒着火星的焦土,听清黑水洞中散不去的凄厉鬼哭。
痛苦、绝望、恐惧……从骨头里逼出的冲天怨气恨意,从来都是是妖族突破的最佳饵料。
这世上大概只有陆焚如这一只妖物,到了破丹成婴的境界,才学会这个。
学会恨祝尘鞅那日,陆焚如的境界彻底越过了祝尘鞅。
那一日,他有了杀祝尘鞅的本事。
……于是,这第三次,就到了青岳宗内。
因为祝尘鞅已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祝尘鞅败在他手中,被他由九天之上击落尘埃,狼狈得一如他当日。
祝尘鞅被他关在了青岳宗。
这段时间里,祝尘鞅招认的罪状,其实是最多的。
陆焚如将他困在妖灵大阵中,自虐般不停逼问他,事无巨细听他招认。
祝尘鞅越招认,那种灼烧脏腑的痛楚就越激烈,满腔恨意越不可抑制。
恨意愈浓,境界也就随之愈突飞猛进。
祝尘鞅被他关在青岳宗中半年,这反倒成了陆焚如修炼最快的半年。
——他白日审问祝尘鞅,胸中恨意怨力冲天,夜里闭关潜修,进境岂止一日千里。
……
陆焚如垂着眼,攥住蔓到心口的赤丝,慢慢地道:“我还有事要问。”
“问罢。”血瞳极有耐心,“什么事?”
陆焚如:“那半年,是不是你?”
那半年中,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祝尘鞅”,无论如何做派,都未曾叫他心软半分。
反倒是这些天的祝尘鞅……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反倒又有了过去离火园中的影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陆焚如每每想要再下手,都吃力异常。
在此之前,这也仅仅是种怀疑——因为陆焚如并未看出半分端倪,以他如今的境界,尚且看不透这些。
只是在那半年里,他每次审讯祝尘鞅,都嗅到一股隐约血气。
……与这血瞳一模一样。
血瞳显出隐隐讶色,继而愈发欣赏,看着他道:“果然不错。”
“是我,也不是。”
血瞳道:“我夺了他的躯壳,借他那具身体,对你说些真话。”
陆焚如冷冷道:“真话?”
血瞳:“是真话。”
血瞳并不与他计较,反倒越发耐心,语气转缓:“指天为誓。”
妖族本就生于天地造化,这算是极重的誓言——血瞳操控祝尘鞅那具躯壳“招认”的,的确都是真事。
祝尘鞅的确曾在黑水洞大开杀戒,的确曾将黑水洞付之一炬。
祝尘鞅的确屡次佯装过受伤,的确借机抽取陆焚如妖丹内的妖力,纳入自身。
祝尘鞅的确故意压制陆焚如的妖力进境,不让他突破。
祝尘鞅的确一直都在骗他。
“只那半年,被关着的才是我,伤你的可不是。”血瞳撇清干系,“是因为你与他生死战,将他伤透,我才出来的。”
血瞳道:“那巫族小儿,实在太过托大,叫你那一掌伤透神魂,半年才醒,如今也不过风中残烛,等死而已……”
陆焚如面色平静,垂着视线,仿佛对这话全无反应。
只有系统知道,那只手与刀身重叠的部分,已因为攥得太紧,叫粗砺异常的刀身磨得血肉模糊。
在这时候,陆焚如竟还在破解祝尘鞅的元神。
他瞳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尽,只剩不停变幻的无数光影——他看着祝尘鞅抽取他内丹中的妖力。
这是祝尘鞅最后想出的办法。
孤注一掷,将上古妖圣的残魂压入那颗妖丹之中,层层封印封锁,再将妖丹中混了血雾的妖力汲出。
妖力的确是大补之物,可这血雾不是,血雾蔓延出万千赤丝,钻入祝尘鞅的经脉气海,犹如针刺。
这本是陆焚如该吃的苦。
但陆焚如有家,有人管,有师尊,是有红线玉符栓着的小狼妖。
徒弟该吃的苦,做师尊的替他吃。
祝尘鞅的确是假装受伤,骗陆焚如的妖力,毕竟倘若真伤,他撑不住——那赤丝颜色妖异诡谲,贪婪吞噬经络肉身,若非祝尘鞅血脉中有神血压制,连血也要喝。
祝尘鞅去竹林中调息,那道身影踉跄,每走一步脸色便跟着白一分,血从口中溢出来,神色却仍平静。
祝尘鞅随意抹去唇角血痕,扶着青竹坐下,瞳中金芒流转,以神力将赤丝由四肢百骸中硬生生拔除。
巫妖两族天生相克,无非彼强此弱、此消彼长,纵然是上古妖圣,这么一点血雾赤丝,也做不成什么。
祝尘鞅将分寸控制得极精准,这些赤丝恰好奈何他不得,叫神力压制,强行拘在一处。
祝尘鞅以这一身神骨做囚,将赤丝困在其中,靠在青竹上,垂目看着它抵死挣扎,东冲西撞。
……这就是最后,祝尘鞅想出来的办法。
祝尘鞅压制着陆焚如的境界,算着时间,算着妖力进展,定期将那血雾抽出来一部分,囚在神骨之内。
这些东西对他没好处——或许妖力会有微弱的补益,但仅从元神所封印的这些记忆中,也并没看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