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尘鞅越来越容易疲倦,越来越压不住咳嗽,这具身体也越来越不结实。
但也还能撑得住。
就这么精打细算着,还算平稳地过了十余年。
十余年里,小狼妖没再遇到什么危险,顺利长大。
除了性情比过去略变,沉默了些、孤僻了些,没幼时那么活泼了……剩下的变化不多,还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看着那双越发深沉莫测的眼睛,祝尘鞅有时会想对他说些什么、想问他些什么,但最后都还是作罢。
师尊也是第一次做师尊,小狼妖也是学了很久才会养。
长大了一些的徒弟,倘若有了心事,就不那么擅长开解了。
幸而长大些的徒弟也不难哄,祝尘鞅带他习武,寻来妖族功法教他,偶尔还忘了小狼妖早已长成少年,还是会带人间的糖人回来。
小徒弟还是喜欢的,捧着糖人一脸的冷静岿然,尾巴已经晃得能扫地了。
祝尘鞅忍不住笑,不慎岔了气,按着胸口呛咳,眼前立刻就多出一盏不冷不烫、刚好入口的茶水。
“不妨事。”祝尘鞅喝了口茶,压了压咳意,“这些天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事?”
少年陆焚如站在他面前,怔了怔,抬起眼睛。
他已长到师尊肩膀,祝尘鞅轻轻摸他的头发,都要把手抬高不少。
“说说。”祝尘鞅温声道,“师尊来管。”
少年陆焚如抬着头,定定看着他,紧紧攥住那片袍袖,松不开手。
祝尘鞅微低了头,瞳底金色柔和。
“师尊。”少年陆焚如问,“会不会有天,您不要我?”
祝尘鞅有点惊讶:“怎么会。”
祝尘鞅俯身,将视线落在同他一平:“听人说什么了?还是做了噩梦?”
少年陆焚如摇头,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也就这时候,小徒弟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就是力气比过去大了。
祝尘鞅其实已经有些禁不住他抱,真元流转压下旧伤压痛,揽住怀里发抖的少年,轻抚脊背:“不会不要你,焚如……”
这话又被一股寒气打断,祝尘鞅这具身体越来越不结实,最先有的反应就是阴寒侵体,偏偏他还生来怕冷,动辄咳得止不住。
少年陆焚如抱紧他,没什么表情,已将他一只手拉过来,隔着胸口覆上那枚已耗去大半的内丹。
祝尘鞅微怔,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徒弟。
“今日不取了。”祝尘鞅说,“没事,只是呛了下,已经好了。”
祝尘鞅稍倾下肩,抚着他发顶,看着那双眼睛:“告诉师尊,疼不疼?”
……
死过一次的陆焚如不记得这句话。
他不记得所有温情的片段,不记得祝尘鞅安慰过他,不记得祝尘鞅教他功法。
……那么他这一身功法,是哪来的呢?
祝尘鞅的确很会说谎话。
在这世上,原来有这么会说谎的人。
陆焚如握着生铁刀,垂着眼仿若铸铁,赤丝已将他层层包裹,血瞳缓缓浮出:“还有什么要问的?”
血瞳诱惑他:“我会对你说实话。”
“你的师尊骗你,欺你,阻你成圣。”血瞳说,“我不一样……”
陆焚如垂头说了句话。
他的声音太低,血瞳没能听清,凑近了些:“什么?”
陆焚如脸色苍白,嘴唇慢慢嗫喏,又说了一遍。
血瞳仍没听清,再靠近时,一道利芒猝然由下向上狠掣。
生铁刀狠狠贯穿了那只血瞳。
血瞳全然不曾防备,连惊带怒之下,狰狞狂怒起来:“怎么会!这刀明明——谁换了刀?!”
血雾骤然凄厉,弥天盖地的血光闪烁不定:“你不能伤我!伤了我,你也逃不了……”
陆焚如的左眼闭着,淌下鲜血,那柄刀却仍毫不留情,将血瞳豁开钉死:“我在问你。”
弱水寒毒能克制这血瞳,弱水寒毒也能克制神力——祝尘鞅的身上,是他亲手注入的寒毒,他以为祝尘鞅受得住。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那一身神骨为囚,锁了他妖丹内的祸端十余年,早不再如过去那般坚不可摧。
陆焚如想起那一声清脆的骨裂。
祝尘鞅什么都受不住了。
陆焚如盯着濒临碎裂的血瞳,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全无感情,伪装出来的表象尽散,冰冷得仿若寒渊。
这东西说它会说实话。
“我在问你。”陆焚如说,“我师尊,他疼不疼。”
第86章 那是碎裂的神骨
陆焚如等着它回答。
血瞳挣扎咆哮, 叫森然青冰炸开片片血雾,这血雾被黑风包裹,左冲右突,竟是无半条路可逃。
“……你不能伤我。”血瞳嘶哑道, “你的妖魂, 早已与我相连, 那巫族小儿就是杀你一次, 也改不得……”
陆焚如要问的不是这个,生铁刀再掣, 又豁开一条血口。
血瞳支离破碎, 眼看就要彻底溃成赤色浓雾,仍在抵死挣扎:“杀身之仇, 灭族之恨,你就——”
陆焚如将刀钉进那血瞳最深处,弱水寒毒沛然轰开。
血瞳叫这一刀生生斩碎,狂怒之下,凄厉血雾将这小妖物卷住, 上古妖圣的滔天威压碾下来。
那赤红色的浓雾之中, 飞沙走石凄厉无比, 数不清的恶业滋生出万千怨力,折出重重幻象,有人间肆虐战火,有巫妖两族死斗, 有血流漂杵, 有白骨露野。
凄厉鬼哭凝成冲天怨气, 无数赤丝由血色的瘴气里长出来,钻入陆焚如周身窍穴, 登时血流如注。
“疼与不疼。”血瘴里又响起那空洞的洪钟声,“何不亲自试试?”
血瞳先前不愿伤陆焚如,是因为早已将这具躯壳视作囊中之物。
既然早晚要夺舍转生,伤了哪个地方,日后都是麻烦。
……可这小妖竟如此不知好歹,简直找死!
死后残魂本就难以修炼,它不知煎熬了多少年岁,收集了多少恶业怨气,才终于将这血瘴凝练,化出一对血瞳。
叫这对师徒一折腾,前功尽弃,毁了不知多少道行!
震怒之下,血瘴彻底不再留半分余手,赤丝大肆撕扯剜割,直到这具躯壳在痛苦下战栗抽搐,才觉稍稍满意。
它双目已毁,不能视物,却仍能感知到那小妖物深陷血瘴之中,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命在顷刻。
陆焚如口中溢出鲜血,周身也血流如注,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师尊……有这么疼?”
“那可不止。”血瘴笑道,“小子,你占了便宜,巫族可比这遭罪得多——你以为有了那一身神血神骨,他们便不是肉体凡胎了?”
陆焚如睁着双眼,他的左眼已同那血瞳一并毁去,右眼一片漆黑,视线落在空处。
这东西说得不错,他的妖魂和这片血瘴早已融为一体,剥离不开。
陆焚如牢牢攥着生铁刀,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仍想趁机将这一团血瘴也斩碎,可刀身嗡鸣不停,却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
“……无非是仗着些特异之处,逞威风时有些能耐,不好对付罢了。”
血瘴仍在继续说,声音傲慢至极:“巫族自诩古神后裔,其实废物得很,修为越高,肉身越不堪重负……你那师尊,本来命也难长。”
如若不然,它早就趁那半年,夺了祝尘鞅的躯壳——可谁能受得了那滋味?
一副躯壳千疮百孔,就没有一刻不疼的时候,伤势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想找把刀抹脖子,恨不得魂飞魄散了事。
就算有神骨神血这般诱惑,这滋味也一刻都忍不下去。
故而血瘴勉强装了半年的祝尘鞅,时不时冒出来刺激一下陆焚如,就立刻缩起来,半点没动过夺舍的心思。
若不是为了让这小子多恨祝尘鞅,多攒些怨力恨意,快些突破,血瘴早就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