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识相些。”血瘴慢慢将这些说完,赤丝缠绕着陆焚如,将人翻了翻,“你也不想落到你师尊这个地步罢?”
“你杀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血瘴道:“你动手利索点,反倒是孝顺……你若死在他前面,谁来给他收尸?”
还不如老实些,就叫它夺舍,回去给那巫族小辈个痛快。
日后立个衣冠冢,看在这些年缠斗不休的份上,它倒也并非不能替陆焚如去上几炷香。
陆焚如在这些话里静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血瘴莫名:“你笑什么?”
“你畏惧祝尘鞅。”陆焚如问,“为什么?”
血瘴仿佛被戳了痛处:“我畏惧他?!荒唐至极!一个巫族小辈,自不量力,妄想逆天改命,笑话——”
陆焚如问:“什么逆天改命?”
血瘴声音骤停。
陆焚如见它不肯回答,知道问不出,也就不再白费这个力气:“祝尘鞅……”
这三个字,就仿佛什么最残酷的法咒,深勒入骨,碎成一团团刺目血雾。
他仿佛在某处看着自己,正被层层剖开,抽筋剥皮,剜骨割肉,倒出一堆破烂脏腑,扔在地上。
原来到这时候,最明显的念头是麻木。
到了没资格再叫师尊的时候,原来就算千刀万剐也不疼。
陆焚如垂着视线,慢慢含着这三个字,瞳孔里也仿佛覆了一层青冰。
“你被祝尘鞅囚着,便出不来。”
“这些年里,你魂力停滞,伤的那只眼睛也还瞎着。”
“你是穷奇的祖宗,以恶念为饲,越是极恶之徒,越能助你修炼。”
陆焚如问:“在祝尘鞅身上,十多年,你什么都没得到吗?”
……血瘴忽地陷入沉默。
这沉默并不安宁,反倒有种歇斯底里般的暴怒正无形滋生,血水翻滚着冒起泡,噼啪破开,溅到他身上就冒起青烟。
陆焚如被赤丝撕开皮肉,却毫不在乎,有这些东西乱割乱剜,他妖魂之内的诸多封印都被划破。
血光溃散,随着徒劳的怒吼声,有水银似的光泽流出来。
……
原来他被他的师尊抱过那么多次。
陆焚如近乎贪婪地看,他看见祝尘鞅教他功法,陪他练习,处处耐心指点,甚至收了法力与他对练。
祝尘鞅这一身法力早已臻化境,真元收放自如,应对从容,不知有多潇洒。
陆焚如却没这个本事,妖力收拢不住,不是轰塌了哪处房屋,就是糟蹋了一片好好的竹林。
少年狼妖睡不着,大半夜夹着尾巴,偷偷摸摸跑出去找新竹子,被师尊拎着后脖颈捉个正着。
“好了,好了。”祝尘鞅笑得轻咳,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托着小白狼放回地上,转回身去,“师尊没看见,去玩吧。”
月亮底下,化形回人的小徒弟抓着他的衣袍,不去玩也不肯跑。
祝尘鞅阖目等了许久,睁开眼睛。
看见那只攥住衣摆不放的手,祝尘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稍凉的夜风里。
“……焚如。”祝尘鞅轻声说,“来日——”
这话才说到第二个字,听见个“来”的小徒弟已经应声钻进师尊怀里,将祝尘鞅牢牢抱住,埋进那片肩头。
祝尘鞅张了张口,哭笑不得,要说的话却也咽了回去,揽住怀中少年轻抚:“遇着什么难事了?”
陆焚如低声说了噩梦,梦里他对师尊不好,咬了师尊的肩膀,还喝了很多血。
这梦接连做了几日,把他折磨得不轻,就连白日同祝尘鞅对练功法时,也有莫名嗜血冲动顶撞不休。
祝尘鞅摸了摸他的头发,揪了两下无精打采趴扁的耳朵:“大概是要突破了,明日替你看看内丹。”
陆焚如怔了怔:“可……”
“靠吞食修炼,本来就是妖族天性。”祝尘鞅温声道,“会有这种念头,原本就很正常。”
祝尘鞅半开玩笑:“头两天去降妖,还有不少妖族想吃我……妖族的食谱就是广些,有的吃石头,还有的想吃月亮。”
陆焚如咬紧牙关,死死攥着拳:“我绝不会这么做。”
祝尘鞅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背,引着这个小徒弟往回走。
“焚如。”不知走了多远,祝尘鞅说,“倘若有一日,因为什么缘故,真到了这一步。”
少年狼妖怔住,抬头定定看着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
祝尘鞅低头,看他半晌,忽然将小徒弟神秘招到身前,一本正经嘱咐:“轻点咬,自己用。”
陆焚如:“……”
祝尘鞅时常逗这个小徒弟,看着陆焚如的表情,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说真的,别给别人,青岳宗……”
“他们敢!”陆焚如几乎把牙咬碎,漆黑眼睛里喷出火,“我废了他们!”
青岳宗那些人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几次若非祝尘鞅及时赶到,甚至打上陆焚如的主意。
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恶心得很。陆焚如每次看护受伤生病的祝尘鞅,看得极紧寸步不离,就是怀疑这些蝼蚁胆敢对祝尘鞅不敬。
在陆焚如的心里,祝尘鞅就该在九天之上,不落尘埃,岂能叫这些渣滓冒犯折辱。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那就行了。”
“自家人,咬几下不妨事。”祝尘鞅温声逗小徒弟,“咬一口,师尊看看圆不圆。”
尚在暴躁的少年狼妖:“……”
“看看。”祝尘鞅把胳膊露出来,“咬一口,圆不圆。”
陆焚如牢牢闭紧了嘴,叫师尊的金光追得绕着竹林跑,这么跑着跑着,就又像回了小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见小徒弟笑了,祝尘鞅眼里也就微微有了笑意,落了袍袖招招手,等着怀里多出个暖烘烘的小狼妖。
“往后再做噩梦,记得说。”祝尘鞅在他背上轻拍,“梦中之事,虚妄而已,不必当真……就算有一日。”
祝尘鞅轻声说着这些话,掌心点点金光氤氲,这是巫族的言灵咒,这话会落在陆焚如的魂魄上。
……就算有一日。
陆焚如身体僵硬,半冰半火动弹不得,心头无限安宁、无限惶恐,从骨头里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就算有一日,你我之间真到这个地步。”
祝尘鞅说:“你记着,那是我选的。”
说这话的时候,祝尘鞅的声音很平静,九天战神的赫赫威压凌厉凛冽,周遭青竹无风自动。
祝尘鞅问:“焚如,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大概是做师尊的最严厉的一次。
那道身影锋利岿然,一双眼瞳金光流转,站在陆焚如眼前,不到一尺,触手可及。
明明触手可及。
陆焚如忍不住伸手,却碰不到那片袍袖,短短的一尺长,怎么都碰不到。
祝尘鞅问:“明白吗?”
陆焚如胸口起伏,他死死咬着牙关,身体开始发抖:“师尊,我——”
“是我选的,与你无干。”祝尘鞅说,“不准自伤,不准自毁。”
祝尘鞅:“不准自寻死路。”
少年狼妖咬破了口中软肉,流出鲜血,一双漆黑瞳孔里满是惊惧,惶然盯着眼前人影。
祝尘鞅离他一尺,碰不着,捉不到。
“不准自伤,不准自毁,不准自寻死路。”
祝尘鞅:“做不到,我要生你的气。”
……这大概就是堂堂九天战神,对着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所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祝尘鞅第一次做师尊,他自己没有师尊,巫族虽是古神后裔,却从未有人生过这般纯粹炽烈的神血神骨,没人教得了他。
祝尘鞅少年时便离了上九天,本是为了避祸。怀璧其罪,觊觎他的岂止人妖两族,就连巫族中也尽是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