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清,师尊是什么时候起,瘦削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清楚相柳难杀,这是种九头巨蛇,贻害无穷,所到之地变成毒沼,血膏腐蚀出的伤口,要以火灼烧尽毒汁,才能开始痊愈。
陆焚如想起,祝尘鞅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石室时,身上的那些伤口。
那些伤口上都有离火灼烧的痕迹,巫族的身躯与神力并不融洽,身体更像是神力的容器——被容器盛装的物品,是不会考虑这容器结不结实、有什么感受的。
这办法要被用多少次,才能熟练到不假思索,控制得一分不差?
这答案他想不出,也不能在这时候想,这七天过去,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去算。
陆焚如换了个问题:“师尊,除妖累吗?”
他原本想问的或许更直接,但话到嘴边,还是加了“除妖”两个字。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让他知道祝尘鞅并没想过这个问题。
祝尘鞅好像从没想过累或不累,只是在力气彻底用尽的时候,对他温声说“不太想醒”。
陆焚如的手又开始发抖,脊背处的寒意又窜出来,他想起那双平静空茫的眼睛,却无法揣测祝尘鞅那时的感受。
被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交给一群蝼蚁折辱,一群得志便猖狂的畜生……他和这些人联手,将祝尘鞅伤得无以复加。
他无法想象,倘若师尊的元神想起这些,他要怎么做。
他想不出究竟该怎么做,想逃逃不动,想跪无颜叩首,想自戕谢罪,师尊要生他的气。
“怎么了?”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个脸色,做噩梦了?”
陆焚如打了个悸颤,回过神,轻声说:“师尊……方才说什么?”
“是有点累。”祁纠又回答了一遍那个问题,“这几天偷懒,不想除妖了,带你出去玩。”
祁纠找出他颈间空荡荡的红线,系上去一块打磨细致的铁片,摸了摸小狼妖发着抖的耳朵:“想去什么地方?”
陆焚如握住那块连边缘都被打磨柔和的铁片。
九幽陨铁,上面刻着繁复的咒文,金光在刻痕里流溢,漆黑冷铁深邃岿然,神妙无穷。
陆焚如慢慢攥紧这块铁片,他不问这是做什么的,静默许久,才低声说:“不周山。”
不周山在西北海外,大荒之隅,原本是天柱,后来天柱折断,上九天自此不通人间。
这是世人知道的,世人不知道的,这不周山断的不止是通天路,也是轮回道。
不周山倾后,天地不平,于是世上有了规矩,万事万物不再轮回不休,生者死,死者不能复生。
祁纠问:“想救你的族人?”
陆焚如愣怔了下,抬头看了他一阵,才慢慢垂下眼,握住近在咫尺的袍袖。
“急不得。”祁纠抚了抚他的背,“得等你修炼到妖圣,才能打开坍塌的轮回道。”
陆焚如跪在他身旁,垂首不语,祁纠也就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好,那就去不周山。”
地方不难找,弱水一路向西流,尽头就在大荒之隅,沿着弱水一路走到头就到了。
可惜这弱水鹅毛不渡,什么东西进去都要沉,否则弄只小船过去,还能再省些力气。
“不怕,师尊,我背着你。”陆焚如说,“我们七日之内,就能到不周山。”
陆焚如盯着他:“我定然能将你带去。”
他看见那双眼睛笑了笑。
陆焚如分不开神,他抱住祁纠,看着那双暗淡到极点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哪怕最浅的金影。
“好厉害。”被他抱着的人温声说,“别太勉强,量力而行。”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先弄点饭吃,吃饱再上路。”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脏腑被火灼烧。
他想这定然是幻象,因为师尊不会用火烧他,师尊只会把真元给他,把神力给他,把本命神魂都给他。
陆焚如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怎么把这些还给祝尘鞅。
他想不周山一定有办法,那里有轮回道,他如今是妖圣了,一定能想办法,他一定能救回祝尘鞅。
没有道理不能。
“我去捡蘑菇。”陆焚如说,“师尊,在这里等我。”
祁纠问:“力气够不够?”
陆焚如点头。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怕再张口就要露馅,一头撞进林中,身形不知掠出多远,才踉跄着跌跪在地上。
陆焚如撑着地面,大口喘息,用力捶砸胸口,只一下就将胸腔砸得塌陷,呛出一大口血,却又在第二下堪堪收住。
陆焚如低头,看着那块叫红线拴着的九幽陨铁。
那上面微微放出的金光,叫他不敢再贸然乱动……他不能再弄坏任何东西了。
不能再弄坏任何东西了。
陆焚如捧着那陨铁,屏着呼吸,将它贴身收好,抹去血迹,修复身上的伤势。
他什么也不想,专心捡地上的蘑菇,一个一个擦拭净泥土,拿衣摆兜着。
他什么也不该想,可左眼剧痛,眼前光影变幻不定,还是看见幻象。
绞碎那血瞳后,上古妖圣的一部分力量,正渐渐渗透进他的妖魂之内,这残魂能扭转时空、看见过去未来之事的本事,也有一部分归了他。
他分明已经不再破解祝尘鞅的元神……他不想看见自己是怎么被杀的、师尊是怎么下的决心,这些他都不想知道了。
残魂在祝尘鞅身上并未汲取到力量,也就意味着祝尘鞅身上并无恶念。
祝尘鞅没有恶念,那么杀他就是对的。
知道这个就够了,至于祝尘鞅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都可以。
为了天道,为了诛恶,为了除后患——的确要除后患,这残魂简直是祸害,早该诛杀干净。
祝尘鞅唯一做错的事,是没将他杀透,让他续上了最后一口气。
陆焚如盯着草叶上的血,这些血迹蔓延开来,将整片视野染得殷红,像是蒙上了层血幕。
时空在他眼中扭转。
他还是不得不看见过去发生的事。
他不得不看见,抱着昏死的他,走过这片草丛的祝尘鞅。
……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等不到师尊,想来采些蘑菇的陆焚如,叫一阵山风吹得栽下山涧,昏迷不醒。
祝尘鞅将他从弱水里捞出,一路抱着,脚步匆匆。
陆焚如身在幻境,不由自主跟上去,待到看清眼前景象,眉头却越蹙越紧。
……祝尘鞅很扛不住这些弱水。
与他不同,陆焚如生在黑水洞中,这一支妖族世世代代久居弱水畔,并不畏惧弱水寒毒。
可祝尘鞅不一样,祝尘鞅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压他胸腹,涌出的弱水落在身上,立时嘶声刺耳,冒出青烟。
祝尘鞅却似毫无知觉,只盯着他惨白到极点的脸色,真元流转,将冰寒弱水蒸干,以袍袖替他阻住冷风。
昏迷的少年狼妖被他抱着,一路穿过山林,去找那一株生在石间的老松。
月下松影摇曳,陆焚如才惊觉,原来这也是山中精怪——也难怪,他和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厮杀半宿,那苍松都依旧伫立,没落半根松针。
当时他未曾来得及细想,现在想来,能有这等本事,定然不是凡物。
“你这小徒弟没事。”苍松立在月下银辉里,沙沙作响,“你这伤倒是不轻,去打相柳了?”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将人轻轻放在平坦的青石台上,化去全身神铠,肩头衣物果然早已叫深黑毒血洇透。
“要我说,你这办法不好用。”老松道,“再这么下去,你徒弟的事没解决,你倒是快撑不住了。”
祝尘鞅凝神检查过陆焚如,见只是叫水淹昏了,才稍稍松了口气,直起身。
他身形踉跄了下,撑着山石站稳,慢慢坐下来,盘膝运功,将相柳的毒液由伤口逼出,再用离火焚净。
相柳的内丹被他喂给了陆焚如,昏迷的少年狼妖无知无觉,祝尘鞅就将手覆在他胸口,注入神力流转他全身,助他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