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从未在清醒时见过这样温和的离火,不烫不灼,只有柔和的沛然暖意,像是燎原后的春风。
“治标不治本。”老松道,“你再怎么强化他的肉身,他的魂力也在衰弱……活不久的。”
祝尘鞅眉峰紧蹙:“没有办法?”
“没办法,你要诛杀残魂,就等同于杀这小狼妖。”
老松已在这青岳峰上长了三万年,对妖族了若指掌,沙沙摇着松针:“你不杀残魂,他的魂力被吞噬殆尽,撑不了几天,一样也是死。”
“能撑这十几年,已经很不易了。”老松对祝尘鞅说,“我是没想到,你能让他撑这么久。”
谁都没想到,那倒霉残魂也没想到,堂堂上古妖圣,居然能被一个巫族小辈逼到这等地步。
祝尘鞅抽取出的那些妖力,将这残魂的力量一再削减,三年、五年、十年,残魂眼睁睁看着陆焚如活蹦乱跳地长大,气得死去活来。
古往今来,能凭一己之力,将喂进上古妖圣嘴里的贡品硬抢回来,平平安安养上十来年的,也就这么一份。
可这也就是极限。
逆天而行,能到这一步,就已是极限。
“你削弱它多少力量,那残魂与这小狼妖的妖魂,还是一体。”老松说,“你阻止不了它夺魂,除非……”
祝尘鞅问:“除非什么?”
“除非让这小狼妖自己斩了它。”老松说,“但眼下绝不可能。你徒弟这实力太弱,一个回合撑不到,就得让人家吞干净。”
除非陆焚如能忽然突飞猛进,突破、再突破,一步登天,续上妖族断了千年的成圣路。
要是能到那一步,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还是尽快下手,斩草除根罢。”老松劝道,“等他被那残魂夺了心志,占了躯壳,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第二步就是上古妖圣转世复生,为祸人间,叫人间陷进无止无休的战火。白骨露于野,易子而食,血流漂杵,恶业横行……少说也要三百年。
这是所谓天命,昔日巫族得胜,占了九重天阙,如今妖族卷土重来,同样对这三界势在必得。
三百年看起来长,放在九天之上,白云苍狗,无非弹指一挥间。
“突破境界,听着容易。”老松叹了口气,“可你这徒弟,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吧?恨意怨力再强,总有个限度……”
“恨意怨力。”祝尘鞅说,“他还没尝过。”
老松错愕:“那他怎么突破的??”
祝尘鞅低下头,抚了抚那两只毛绒绒的狼耳。
怎么突破的……就是和师尊打打闹闹,往嘴里塞几颗做成糖豆的丹药,被做师尊的揽在怀里哄着别怕,揉一揉耳朵,就突破了。
要么就是举着师尊给做的小弯刀,冲出去对着邪魔恶妖龇牙,使出一通威风凛凛的“小白狼十八式”,当啷一声,就突破了。
老松匪夷所思,但凡长了张嘴,都要忍不住张口结舌一番:“你……这世上有你这么做师尊的?”
祝尘鞅不清楚:“我第一次做师尊。”
老松这下没话说了,它也才想起,这巫族后辈的年纪也不大,再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好好,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个办法。”
祝尘鞅抬起视线,看着苍翠松针。
幻境之外,陆焚如周身巨震,脸上血色尽失。
……他猜出这老松要说什么。
他全忘了。
他明明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清楚,却偏偏一直都当局者迷,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他怎么从不知道往这上面想?
“师尊。”陆焚如尝试触碰那道幻象,他跪在地上,膝行着攥住祝尘鞅的衣摆,“师尊。”
他想要把祝尘鞅扯走,想要让祝尘鞅干脆等他被夺舍,一剑斩了他。
可他没办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
他捉不住祝尘鞅的衣摆。
“妖族的突破,是要有恨意为饵,冲天怨气护身的。”
老松说:“越是没经过恨意淬炼的,第一回的恨意怨力,效果就越强。”
老松对祝尘鞅道:“你的徒弟,你应当知道,什么事他最受不了,最能激发他的恨意怨力。”
“你应该有办法,知道怎么逼他突破。”
“别不忍心,就剩这一条路,不走就是死。”
老松说:“再拖下去,他的妖魂叫那残魂吞了,灵识泯灭,到那时就晚了,古神也救不回来……”
陆焚如仰着头,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跪在祝尘鞅面前,看着祝尘鞅慢慢点头。
老松见这巫族后辈仍未开怀,有些讶异:“怎么了?想出办法难道不是好事,你不高兴?”
“不太高兴。”祝尘鞅说。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仍昏睡不醒的少年狼妖。
祝尘鞅的确很清楚,什么事陆焚如最受不了——清楚到这一切都无比顺利,从始至终,没出过一丝差错。
陆焚如一路突破成了妖圣,自己的命保住了,天命也改了,仿佛一切都得偿所愿。
一切的确都得偿所愿,但祝尘鞅是第一次当师尊。
祁纠也是第一次,他那时还是个年轻过头的员工,会有些更鲜明、更直接的情绪,未经处理,叫老松这种万年精怪看出来。
“怎么了。”老松弯下枝条,缓声问,“你不想这么做?”
祝尘鞅慢慢摇了摇头。
他说:“不太想。”
他知道这时候正确的做法,是把陆焚如一个人留在这,让陆焚如以为他从未回来过。
但第一次做师尊的年轻战神,袖子里还藏着给徒弟带的小风筝,还藏着人间的点心,藏着青梅酒。
藏着做师尊的易容蹲在山下,好不容易学了手艺,亲手做的糖人。小糖狼顶着两只耳朵、一条尾巴,威风得栩栩如生。
他这次回来,原本不是为了叫陆焚如难过的。
他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昆仑山的桃花开了。祝尘鞅想偷个懒,不想除妖了,想带小徒弟去玩。
“抱歉。”祝尘鞅摸了摸那两只耳朵,温声说,“日后罢。”
日后,等尘埃落定。
倘若他还有一口气在。
倘若他还能剩下点神魂。
祝尘鞅说:“下次,师尊带你去看桃花。”
第88章 这么睡去,不再醒了
陆焚如没能立刻离开。
左眼窥得的过往, 不论多少,在现实里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在这弹指的须臾片刻,陆焚如实在忍不住跟着祝尘鞅,想看师尊离开后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他跟了很远的路, 才终于意识到……祝尘鞅也并不清楚这件事。
祝尘鞅也并不清楚, 不做师尊了, 要做什么。
不去逗小徒弟, 又不除妖,又不去看桃花, 那么要去什么地方。
祝尘鞅过去没考虑过这个。
上九天早已叫战火吞噬, 祝尘鞅在上面并没有亲朋故交。而这尘世间,十余年来, 除了斩妖除魔护卫一方,祝尘鞅也只养过徒弟。
“师尊。”陆焚如赶上他,尽全力想穿透这时空阻隔,跟到他身边,可倾尽所能也无济于事……他跟着祝尘鞅把这条路走到头。
祝尘鞅把路走到头, 发现是片悬崖, 险峻异常, 上倚绝壁。
残阳如血,将悬崖照得一片赤红,竟透出点点金光,这刺眼金光投落下去, 是滚滚黑水。
陆焚如认得这个地方。
他忘不掉, 没人能忘记自己死过一次的地方, 但此刻他只想挡住祝尘鞅,让师尊别往下看。
祝尘鞅端详那弱水, 静静出神。
“焚如。”祝尘鞅说。
陆焚如身形巨震,他以为师尊察觉到了自己,凝神细看,才发现祝尘鞅是在对着那弱水说话。
……祝尘鞅在练习生他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