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天赋异禀、修炼之路一片坦途,从没遇过半分阻碍的堂堂九天战神来说,实在有些难了。
祝尘鞅深吸口气,有点挫败地叹出来,又端起架势,重新换了个语气:“焚如。”
他自己把自己说笑了,哑然摇头,把语气变得更凶些。
陆焚如听着师尊一声声叫自己。
这些话音,并不比那万千刀雨更好受,生生剐骨锥心,他却挪不动步子。
祝尘鞅练习了个把时辰,咳了两声,使金光发出把小飞刀,慢慢揉着额角,摘了个野果吃着润喉。
还真是……看不出寸进。
倒是这野果很甜,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看。
祝尘鞅靠着那险峻峭壁,指使小飞刀又摘了些,不顾那松树妖反对,挂在火冒三丈的三万年老松上。
有一个没挂稳,掉下来啪嗒一声,砸了小狼妖的脑门,把小徒弟砸得瘪了瘪嘴。
祝尘鞅阖目感应,没忍住笑了,又把那神力凝成的小飞刀化成一股风,拂上去轻轻揉了揉。
“你我师徒,十余年情分。”祝尘鞅慢慢念了一句,又摇摇头,重新删改,“你我师徒情分。”
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祝尘鞅删删改改,试了多次,最终还是说不出十分气势。
偏要到这时候,他不着神铠、不化外氅,一身单薄衣物静静靠在夜风里,才叫人惊觉这煌煌凛然的九天战神也年轻,也瘦削,也是肉体凡胎。
他就这么坐在那,神识扩遍群山,看着倦鸟投林,月落日升。
一直等到昏迷的少年狼妖苏醒过来,啃着松树上结的奇特果子吃饱,又在青石板旁捡到一堆蘑菇……那神识才算满意,不动声色地悄然敛回。
祝尘鞅不再回离火园,因为左右也没什么地方去,就坐在这万丈峭壁之下,修炼法力真元,淬炼神力。
等到那必须到来的一日,他得一掌击碎陆焚如的内丹,确保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受创之下,暂时无力干扰,再趁此时机剖净陆焚如身上暗藏的血瘴血丝。
这些都得在须臾间完成,不能给那残魂反应的机会,也不能给陆焚如反应的机会。
反应过来,就知道疼了。
祝尘鞅还是不舍得徒弟疼,他检查过陆焚如的身体,倘若剖净血瘴血丝,这具肉身只怕也要崩溃,必得拿什么来重塑。
离火……并不合适。
离火太灼太烈,极难驯服,操控离火的过程,也是消耗生机,毁却肉身的过程。
祝尘鞅用不了本命兵器,兵器承载不了离火真元,这具身体其实也一样,早晚都要崩溃。
这是宿命,巫族生来如此,越强便越不久长。在上九天那些大巫眼中,像他这样承一身神骨神血而生的,珍贵的是精纯神力,而非外头这个容器。
所以陆焚如将来就算报复他、杀了他,也不会被巫族怎么样,除非陆焚如要动他的神骨神血,才会触及巫族底线。
……那么就得有个能尽快炼化神骨,吞噬神血的新肉身。
祝尘鞅看着缓缓流淌的弱水,他知道该用什么了。
这东西很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弱水寒毒阴寒至极,他也受不了,碰一碰都难受得要命。
拿这个给小徒弟重塑身形,往后小狼妖不高兴,就不方便再抱着哄。
祝尘鞅想了一阵,又觉得这念头好笑,摇了摇头。
缺点固然是缺点,但也大概用不着特地考虑。
他要击碎陆焚如的妖丹、剖了陆焚如的肉身,让陆焚如溺在弱水里,真真切切地死上一次。
这条路要走到绝处,走到退无可退,走到不留一丝后悔的余地。
还有什么可抱。
陆焚如跟着他落在弱水畔,看他出神、看他自嘲,跌跌撞撞扑上去,想抱住那道影子。
手臂拢住的只有夜风,幻象散尽,陆焚如跪在草地上,静止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露水冰凉。
陆焚如看着手中的蘑菇,恍惚着将它拾起,擦净,用衣摆兜住。
陆焚如轻声说:“师尊。”
风过松枝,沙沙作响。
那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早已化形脱壳,元神遨游天外,不知所踪。
青石板下平坦干爽,并不是拾蘑菇的地方。
叫师尊哄着,以为连仙丹都是树上结出来的小狼妖……也一直不知道,老松就算憋上三万年,也是结不出野果的。
那野果个个沁甜,甘脆多汁,他不舍得吃,全藏在离火园里,等着师尊回家。
小白狼尚有妖物习性,最宝贝的东西,总要挖坑埋起来。
埋着的野果,没等到人来吃它,已长成树苗,又绿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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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纠被钻进怀里的小白狼轻轻拱着,睁开眼睛。
他这一觉睡得不错,狼灵庞大的身体阻隔夜风,皮毛柔软暖和,尾巴做被子,盖得很舒服。
他没急着起身,抬起手,摸了摸小白狼湿漉漉的鼻尖:“遇见了什么难事?”
小白狼摇头,拿脑袋轻轻拱他的手掌。
祁纠慢慢揉了两下,笑了笑,把暖烘烘的一小团拢进怀里,闭上眼睛还要再睡。
“师尊。”陆焚如有些不安,化了形捧住他胸肩,轻声叫他,“饭菜做好了,吃些再睡,有青梅酒。”
祁纠倒也没那么困,只是这会儿清闲。祝尘鞅这一身元神疲倦到极点,一旦没了要紧事做,再没有外界刺激,很难醒过来。
元神没心脉可撞了,陆焚如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把寒毒收敛得一丝不露。
“师尊。”陆焚如把饭菜都端过来,蘑菇炒得很好,油光鲜亮诱人,白米饭颗粒莹润,青梅酒也看着就清澈甘冽。
祁纠靠着狼灵,接过筷子:“什么时候练的手艺?”
“有段时间了。”陆焚如低声说,“瞒着师尊,偷着练的。”
住在离火园里的小狼妖还不能把饭菜烧得这么好。后来他自弱水里爬上来,独自修炼,却又已做不到和其他妖物一般,茹毛饮血吃生食活物。
不得已,他偷着下山,去人间找了家客栈住着。
那家客栈菜烧得不错,老板人也很好,答应他帮工换房费,还给他找了间不错的客房。
他装成来拜青岳宗的人族少年,暗地里学人家怎么做菜、怎么煮饭。
一日日偷学下来,煎炒烹炸蒸煮焖炖……不知不觉也就熟了。
这次来不及住客栈了,吃完这顿饭,他们所有时间都要花在路上,陆焚如心里想,一定要再挤出半天去昆仑山。
不论如何都要挤出半天,不周山就在昆仑山西北不远,这条路是顺的,他跟着师尊去看桃花。
陆焚如倒了杯青梅酒,捧给祁纠。
这是他赶下山去买的,四处问询,找了口碑最好的一家:“师尊,若是好喝,我们买些带上……”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金光拨了下那酒壶,轻轻一勾,清冽酒浆就倒进另一个杯子里。
祝尘鞅的确有能用法力就懒得动的习惯,陆焚如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他脸色尚好,才稍稍放心。
“想什么呢。”祁纠摸摸他的脑袋,将那个杯子放在他手中,轻轻一碰,“心事重重,怕我忽然走了?”
陆焚如连忙摇头,捧稳了酒杯,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
青梅新鲜香气宜人,入口酸甜生津,酒味不浓不冲,的确很适口。
陆焚如攥着那个空杯子,见师尊只喝了半杯,饶有兴致看自己的酒杯,倏地藏在身后:“最……最近偷喝了酒。”
这也是在人间客栈里学的,离火园里的小狼妖,酒量本来也没这么好,总是嫌酒味古怪,只觉苦涩辛辣异常。
哪怕偶尔祝尘鞅清净独酌,小白狼忍不住扒拉着师尊的胳膊,非要往怀里钻,凑上去舔一舔那看似诱人的清冽酒水,都要难喝得炸毛。
“少喝。”祁纠抚了抚他的后颈,“高兴时喝些无妨,难过就算了。”
陆焚如现在这个修为,不适合再大醉,真失控起来,做师尊的也已经按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