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动弹不得,张着眼睛,血不住从口中涌出,身上平白现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我没……自杀。”陆焚如说,“师尊不让,我没有……”
老松按着他:“闭嘴!”
陆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视线涣散。
茫然视野里,他看见那团即将散开的、淡金色的雾,又一点一点凝聚起来。
这是个相当吃力的过程,几度失败,连看着的人,也替那团雾气心焦,替他疲累担忧。
陆焚如终于想起了怎么疼。
他想起了怎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坚冰戳穿了喉咙、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风呼啸而过。
“师尊。”陆焚如撑起来,又摔倒,反复几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儿没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伤全治好,把溃散的狼灵也硬揪出来:“徒儿没事,徒儿好好的,师尊……”
那团淡金色的雾里,慢慢腾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离火,暖意融融,化出个几乎看不清的虚影,将他轻轻揽住。
“我在你识海里。”他听见他的师尊说,“很好住,我在钓鱼,睡着了。”
陆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让笑定在脸上。
他的师尊捏捏他的耳朵:“去昆仑吧,看桃花,弄点好茶。”
陆焚如点头,他努力站直,让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着他的师尊隐去,蹒跚着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铁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这怎么还有把刀?”老松才发现这小子带了两把刀来,捡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这把呢,你不要了?”
陆焚如看了好一会儿,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要了。”
“要这个。”陆焚如抱着假刀,他把假刀换进了刀鞘里,“师尊给我的刀。”
他小声说:“师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勉强安慰:“好了,别这样。”
老松说:“你看,你师尊都说了,在你识海里住着呢——不是说正钓鱼吗?住得好好的……”
陆焚如点了点头。
他不再说话,抓着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给识海里挖水渠、开河道、放鱼了。
他怎么这么蠢。
他忘了放鱼。
第94章 重逢(第五世界完)
昆仑的桃花灼灼, 粉霞漫天,是最好看的时候。
陆焚如还是带着两把刀来了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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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老松又带着那把刀追上来。
老松抓着他,劝他想好, 这可是祝尘鞅用离火炼的刀。
天下就这么独一份。
当师尊的自己都懒得炼本命兵器, 就养徒弟有耐心, 压着火候, 小火慢炼出来这么一把刀。
“你师尊花了多少心血。”老松说,“消弭了杀气, 化去了凶顽, 把恨意怨力才能养出来的刀……炼成这样。”
炼得锋锐无匹,银芒流溢寒光皎皎, 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刀。
冷铁炼成天上月。
老松问他:“你就这么不要了,可对得起你师尊?”
这话像是在说刀,又仿佛不止是在说刀。老松急着赶出来,喘着气,苍翠法力氤氲间, 挟出点点未散尽的流金。
陆焚如站在不周山下, 接过那把刀, 对着那些渐渐暗去的淡金,慢慢跪下来。
老松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拿刀反手就抹了脖子、捅了胸口,但这小狼妖什么也没做, 只是跪着磕头。
陆焚如没对师尊行过大礼, 祝尘鞅不讲究这个, 也不让他跟着学,还一度很是一本正经地忽悠小白狼……比起大礼叩首, 最尊师重道的是让师尊揉耳朵。
还有洗澡不甩师尊一身水。
这事没少让祝尘鞅头疼。
小白狼怕水,一碰水就扑腾,但每天都扑蝴蝶捉蛇找蘑菇,满山跑疯玩成小泥狼,又不可能不洗澡。
祝尘鞅为了这个,差点都去学人族的引水遁术了。
可惜学不成,九天战神那一身精纯的离火真元,显然不是用来引山泉流水的,每每把水烫成一屋子白茫茫蒸汽,还得抓起把蒸汽当绵云糖咬的小徒弟就往外跑。
陆焚如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嶙峋山石,这么想着过去的事,没忍住轻轻笑了。
老松被他吓得不轻,又不敢问,相当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一个疏忽就对不起祝尘鞅。
“我不会……”陆焚如低声说,“我不会自杀,师尊不让。”
他师尊不准他自伤,不准他自毁,不准他自寻死路。
这是做徒弟要守的规矩。
唯一的一条。
在离火园里,祝尘鞅给他立过的规矩,总共也就这么一条。
……如果洗澡的时候能不甩师尊一身水就更好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微微透出点笑,妖力流转,甩了甩凝在身上的冷雾。
“我要去找个温泉。”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青岳宗……他受了刑,身上有血,那些人用涧下雪水给他洗伤口。”
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我没管。”
把那些人扔进了化血阵,那不叫管。那全是不相干的人,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该立刻去找温泉。
师尊怕冷,毕竟是离火所衍的神力,天生就受不住冷,也不喜欢水。
他师尊遁出元神,在弱水冰寒刺骨的凛冽罡风里,护着他把那条路走到头,一点一点引着他活过来。
陆焚如垂着视线,想了一会儿要不要砍掉这一双手,又怕惹师尊生气,怕糟蹋了师尊心血。
“我去找温泉。”陆焚如说,“昆仑山一定有。”
还没找到温泉,他怎么能自伤自毁,怎么能死。
他怎么敢。
陆焚如有很多要做的事,都还没做完,要去看桃花,要去找茶树,要给识海里弄点鱼……要找个灵气盎然的地火温泉。
有件事他不太听话,他用妖力压制住了那铁片上的咒文,没让它们被神血激发。
不太容易,师尊留下的咒文,没那么好破解。
他琢磨了一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还是只能使硬的,用妖力强行封印。
陆焚如摸了摸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
他暂时还不舍得忘却前尘……恰好他如今的妖力,又比师尊预计的稍微强那么一点。
老松看着他,神情复杂,似有放心,又似仍有忧虑。
“我受了你师尊神血,就答应他这一件事。”老松说,“好小子,别让我办砸。”
陆焚如向他施礼,带着那两把刀,一步步下了不周山。
他上山时,还有数不清的觊觎窥伺,拦阻重重,下山时却已清静无比。
师尊就连这个都算到了。
天柱已恢复清静祥和,瑞云缭绕,五彩霞光,仿佛那毁天灭地般的血祭秘法只是幻觉。
只有下个来不周山的人,再遇上下一轮杀不尽的阴兵,才会知道那些消失在山脚下的贪婪影子都去了哪。
离得远的、没死透的,也都早就跑干净,没了半分影子。
跑远的人会把消息带出去,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很清静。
陆焚如看了看不周山。
他还是很想把这东西再弄断一次。
可胸中滔天戾气翻搅,却又都在幽静识海里驯顺。陆焚如刚挖好一条水渠,站在山脚下想了想,这样胡闹会打搅师尊钓鱼。
让师尊有地方钓鱼更重要,陆焚如不敢再折腾,离了不周山,往昆仑去。
昆仑其实离不周山不远。
他背着师尊的元神,一路杀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路过一次了。
漫天刀光剑影,杀不尽的血雨腥风里,他停了片刻,想试着求师尊醒来,看看桃花。
元神心力散尽,已醒不过来,但明净日色里混进金光点点,落在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