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叫师尊,会往师尊怀里扑,会赖在师尊怀里打滚,咬着袍袖不松口。
会每天趴在离火园的房顶上,兴高采烈等师尊回家。
……祝尘鞅杀不了他了。
老松要说的话全被他说尽,实在没剩下什么可说的,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被你师尊教得很好。”
陆焚如低声说:“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么?”
陆焚如:“不好。”
他垂着头,牢牢抱着怀中元神,妖力催发到极处,与天道相抗。
那一点金光已极为晦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老松看过去时,也不由愣住,沉默间竟有些晃神。
“你师尊,他托我在这轮回道……帮他等你。”
老松静了片刻,才又说:“你若执意复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炼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转乾坤,将他们的记忆抹到献祭之前。”
陆焚如问:“我若执意……复活他呢?”
“复活”这两个字,其实已如将数不清的细细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口子,满口血腥气绽开。
看到老松张口结舌,陆焚如垂着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静,脸上竟慢慢显出来点笑。
陆焚如问:“我师尊没说,是不是?”
陆焚如轻声说:“我师尊……没想过这个。”
陆焚如低头,碰了碰元神阖着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极,怕惊醒祝尘鞅,又怕惊不醒祝尘鞅。
如果师尊还有办法拦他,是不是会一直瞒着他,骗他到底,让他永远不知道这些真相?
可惜他实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圣,打乱了师尊的部署……那条谎言搭建起来的青云梯,又实在太容易戳破。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或许也不是谎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师尊真是活剐了他、杀了他全族的恶人,等复仇之后的某天,他或许也还是会忽然疯掉。
疯疯癫癫,给自己编出一个没丢下自己、会摸自己脑袋的师尊,伏在师尊边上,看日升月落,就那么等上千年万年,变成石头。
这结局也很好,变成石头也很好。
陆焚如抱着师尊的元神,问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巫族……就是这样,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炼化神血神骨,逆转生死轮回。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这个办法。
倘若有用,巫族个个原地炼自己,炼成不死金身,岂不早就不死不灭了。
“就算没有这一桩事,你师尊的性命,本来也不长久。”
老松打量着他神色,缓和着语气说:“若不是为了带大你,早就化归天地了……他一直压制着修为,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
实在不忍心丢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撑几年。
祝尘鞅一再压制修为实力,在无数觊觎纠缠里,维持这个越来越狭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岂止一二。
“他确实累得不轻。”老松说,“你让他歇歇,别怪他……他也没什么能选的办法了。”
决定用这个办法那天,祝尘鞅坐在昏睡的徒弟身旁。老松看着他开辟法相天地,金光辗转寸寸曲折,将能用的办法尽数演化。
条条尽是死路,没得选了。
“别怪他?”陆焚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慢慢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知道青岳宗给他下了毒。”
他的语气依旧柔和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他也知道啊。”老松连忙说,“这事没什么影响,他其实——”
陆焚如说:“我知道青岳宗下了毒,可我那一掌还是打下去了。”
老松在这句话里怔住。
陆焚如说:“他伤得很重,我没见过他伤得那么重,那残魂说,他昏了半年。”
要疼到什么程度,累到什么程度,会让祝尘鞅那样的心性意志,半年醒不过来?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双手,语速极慢,吐字吃力。
“我知道他不想留在青岳宗。”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那,让那群孽障折辱……我锁着他,折磨他。”
“他为了给我换灵药,亲手找来的九幽陨铁,做成了囚他的镣铐。”
“他的手被那东西磕碎了。”
“我师尊的手,被一块铁磕碎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色苍白到透明,仿佛这一幕就在眼前:“就一下。”
“我想求师尊别怪我。”
陆焚如慢慢地说,他的脸色平静,手却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求,我不知道怎么有脸说出口……我不知道怎么求他活下来。”
“他只安排了怎么救我的同族,没安排过他自己,他不想活下来。”
陆焚如说:“他不想活下来。”
老松陷入沉默。
陆焚如低下头,看着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上面层层叠叠的符咒……他其实认得。
为了打败祝尘鞅,他学了很多东西,他其实认得。
这是叫人忘却前尘的咒法。
从师尊给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实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可他不舍得摘……这是师尊给他的东西。
他不舍得摘,一旦摘了,师尊就不会陪他来不周山了。
师尊会和以前一样同他相处,会放松逗他,会说笑,会坦然到仿佛一切伤害都从未发生……就是因为这枚铁片。
如果不是确保他能忘掉这些,不是确保了能让徒弟不伤心,师尊是不会忍心在临死前,撤去伪装,任凭他推翻骗局,一路闯到不周山的。
陆焚如胸腔震颤,忽然涌出一口血来,斑斑洒落。
老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却涌出得更多。
“我……没怎么。”陆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撑着地起身,“我陪师尊去昆仑看桃花,还有……茶树。”
“我把识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干净,一定好住……里面有个离火园。”
“等一下,师尊,我送你进去,你不认识路。”
陆焚如说:“泡茶喝,师尊,我们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怀中已只剩一袭披风了。
狼灵不知什么时候消失,那具身体落在地上,千疮百孔苍白异常,陆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腾起一缕青烟。
“寒毒……寒毒,我忘了。”陆焚如忙着向师尊赔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涣散,竟是一再收不起来。
外溢的黑雾碰到那具身体,点点神力就涌进他体内,陆焚如越手忙脚乱,那具身体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师尊。”陆焚如吓得发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师尊,师尊……别走。”
他慌乱哀求,拼命催动妖力,想要延缓这具身体的溃散:“别走,师尊,别不要我……师尊,识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识海……”
妖力没有用,神魂之力没有用,什么都没用……他的师尊看着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让师尊操心,不用再让师尊一路护着了。
没什么不放心,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陆焚如攥着那一片衣袍,血从口中涌出来,不知痛似的再三运转妖力,只求将弱水寒毒逼进体内。
“祝尘鞅!”老松再顾不上,一把按住这挣扎不休的少年妖圣,高声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这徒弟忽然自杀了,可不关我事!”
老松急得没法,口不择言:“你要是还没死透,就回来带上他!行不行?你们师徒两个一起走,也能有个伴,别让他死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