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罗在战争中受过伤,右腿落下了轻度残疾,他眼前的人连这一点也模仿逼真,走路时带有轻微拖曳。
没人看得出端倪,就连阿修自己,如果不是全程寸步不离,多半都会跟丢。
这是个相当擅长伪装、擅长欺骗,能够从容掩饰一切的犯人。
……
来敲门的中士根本不敢抬头,等运输单被签完,敬了个礼,就飞快跑得不见人影。
阿修稍松了口气,想要关门,却发现祁纠仍站在门口。
他握着军刀过去:“怎么了?”
祁纠说:“景色不错。”
阿修皱着眉,一言不发看着他。
这回轮到祁纠问:“怎么了?”
阿修无法理解这句话。
——这场演习,对军部人员而言是为了实战预演,对政客来说是筹码,对观看全程直播的民众,是狂热、是发泄、是仿佛参战的感同身受。
只有提尔·布伦丹,只有对这个人来说,这是真正的战场,数不清的人等着毁掉他,或者要他的命。
“我知道。”这个beta犯人又像是有读心术,点了点头,揽过他的肩膀,“但是景色不错。”
这只手上的力道不重,很放松,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就把他送到走廊的舷窗边。
阿修紧锁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妥协地低头向下看。
少年特工一言不发地看着所见的景象。
这次的演习场地在一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废弃星系,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不用担心对民众造成影响——十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运输舰离开主星很远。
很远,他们正在经过一个不算大的星球,看起来这个星球正在过春天。
庞大的运输舰下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绵延群山,山下是盛开的花海,山顶有白雪,一侧山体被阳光照成金色,亮得耀眼。
漆黑的山,白的雪,金色的光。
他盯着这些陌生的景象,不自觉地站了半晌,一直到云层遮住视野,才回过神。
他回头看了看祁纠,这个叫他去看景的人,自己反倒不看,已经回了军官休息室,又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阿修回到休息室,关上门。
祁纠问:“怎么样?”
“是不错。”阿修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审查,等审判结束,说不定可以到这里服刑。”
祁纠忍不住笑了。
阿修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睁开眼睛,慢慢撑起身,“是这个道理。”
这几颗星球都是荒芜的废星,的确是用来流放重刑犯的。
运气最好的情况下,提尔·布伦丹的审判结果,的确可能是被押送到这里服刑。
这话由军事法庭的人来说,就难免带了威胁暗示,甚至有种相当明显的嘲讽。
但初出茅庐的少年特工一板一眼,严肃认真,硬邦邦说这种官方辞令……就很适合留个影。
祁纠倒了杯茶,把到处钻空子黑内网的系统拉回来,录了段像作纪念:“还有三十分钟到核心区,准备一下,四十五分钟后落地。”
阿修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快步过去收拾东西。
演习要模拟交战,落地的时候自然有拦截。只不过这种“拦截”更多是表演,通过这个过程展示火力,任何一份都不算是敌方。
祁纠带的东西很少,多的行李是西德罗的,这个出身帝国贵族、嗜好是杀人的屠夫上校,甚至还随身带了把相当昂贵的小提琴。
阿修低着头,看了一会儿那把小提琴。
祁纠端着那杯茶,靠在椅子里:“喜欢这个?”
阿修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遗憾:“要真是打仗就好了。”这东西就是战利品,归他们所有,能卖上不少钱。
植入身体的耳机同样有监听功能,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但不说也一样,反正会读心的beta犯人也能知道意思,用不着非得听。
祁纠笑得有些咳嗽,喝了口茶,把喉咙里的咳意压下去,伸出手。
阿修把小提琴拿给他:“你会拉?”
“会一点。”祁纠看了看这把琴,西德罗附庸风雅,想要弄出些贵族风度,其实从琴身到琴弓都是崭新的,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现在还不是拉琴的时候,祁纠把小提琴放回琴盒,看了看时间:“走吧,去露个面。”
这样漫长的旅途,所带来的枯燥和无所事事,很少有人能熬住,运输舰上的大小军官们都在舰底。
舰底没有监控,不需要展示什么军纪,这些alpha军官饮酒、打牌、聊天,阿修去查看过一次,乌烟瘴气,吵闹得很。
阿修握着刀,盯着那只苍白的手。
他忽然觉得提尔·布伦丹这双手,拿小提琴和琴弓的姿势很好看、也很合适,比拿枪更优雅,更有风度。
这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转过来,给他整理军装的衣领。
“你不舒服吗?”阿修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看不出端倪,但这双手在碰到他之前,就稍稍避开。
他猜这个beta犯人的手很冷,握住摸了摸,发现并没猜错:“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祁纠说,“经常会这样。”
阿修皱紧眉,看着这个人把手收回去,戴上手套。
他已经逐渐摸索出这个犯人的脾气——这种语气,代表这段对话应当就此结束,即使强行继续,也只会得到些完全不相干的回答。
阿修把话咽回去,沉默着跟在祁纠身后,来到运输舰的舰底。
还有二十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一片暗沉的乌烟瘴气里,这种无序的狂欢正接近尾声。
有人喝酒、有人打牌,有人甩着钞票赌飞镖,也有人抱怨连天地发着牢骚。
Alpha天生厌恶拘束,偏偏舰队是个必须令行禁止的地方,也就演变出了“舰底”这么个供发泄的区域,能屏蔽任何外界的监视。
“西德罗上校”的到来让这片区域短暂规矩了几秒钟,毕恭毕敬的问候过后,又恢复震耳欲聋的嘈杂。
还有二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阿修看着祁纠,视线落在“西德罗上校”瘦削苍白的侧脸上。
他猜测药剂的某种后遗症正在发作,可能是眩晕,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影响,但无法判断,惟妙惟肖的伪装掩盖了一切异样。
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心烦,阿修皱了皱眉,把注意力移开,转而听着附近的说话声。
运输舰即将降落,该收的摊子差不多都收了。
玩牌的不再玩牌、玩飞镖的也捡了飞镖,剩的酒被水一样往嘴里倒,这些人边喝酒边大声说话,时而大声哄笑,骂的都是提尔·布伦丹。
这不奇怪,毕竟西德罗上校最恨提尔·布伦丹,下面的人哪怕是为了叫顶头上司听着舒心,也要多说几句。
有人骂这个胆小鬼简直懦弱至极,只配给上校擦鞋,旁边立刻就又有人骂这么个累赘居然还活着,把仗打成这样,就该自杀谢罪。
嘲讽辱骂变成诅咒,肆无忌惮的诅咒越说越恶毒,阿修握紧军刀,向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按住。
他侧过头,看见这个beta犯人神色不变,墨镜后的眼睛微阖着,神色甚至有些很符合“西德罗上校”的满意。
阿修垂着视线,从牙缝里低声问:“他们这么说,你也听得下去?”
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我听得比这个多。”
阿修盯着他,沉默下来。
“去喝杯酒。”祁纠说,“这些人的酒不错。”
西德罗的副官好酒,在这种环境里,不可能只是硬邦邦地杵着,一杯酒都不喝。
阿修一动不动站了半晌,还是走过去,拿了杯没被人动过的酒回来,喝了两口。
度数很浅,舰队里不会放醉人的酒,只不过是借个酒味,用来消遣无聊。
靠在椅子里的“西德罗上校”调整了下姿势,副官的口袋里就多出块糖:“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