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发现祁纠已经洗完了那两个杯子,倒扣在杯架上沥水,小木屋又被收拾得整洁利落。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他:“在想什么?”
阿修摇了摇头,跟上祁纠,离开小屋向门外走。
他在想……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无法被酷刑毁掉,无法被病痛毁掉,连舆论的抨击和军事法庭的压力也没办法毁掉他。
毁不掉的人,总是会叫人感到恐惧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无法控制地强烈忌惮着一个beta——哪怕这个beta就算不干预、不监视,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执法处才派他来,又特地安排了这种任务。
“我跟你。”阿修问,“我们两个做敌方?还有别人吗?”
“大概有,不过和我们不一路。”祁纠想了想,“只有我们两个是同党。”
阿修看着他,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听见了什么,还是昨晚半昏迷时的讯问留下了印象。
“如果我不是呢?”
阿修跟在他身后:“如果我也不是你的同党,我是骗你的,你会怎么样?”
眼前的beta犯人似乎被这个问题稍稍难住。
这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忽然笑了——又是那种相当不以为意,叫人气得咬牙根的笑。
好像这个犯人比执法处还笃定,他不会背叛同党,会被一个犯人的小恩小惠随手拐跑,一起去当反派。
少年特工紧攥着军刀和备用退烧药,黑眼睛盯着他,冷冰冰扳起脸。
“好吧,好吧。”这个beta犯人的脾气不错,妥协地拍拍他的肩,“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
阿修皱紧眉。
“至少要说声对不起。”
他听见提尔·布伦丹说:“有时间,给我献花的时候,说声对不起吧。”
第98章 你不舒服吗?
阿修盯着打蔫的鸢尾花。
他盯着这些花, 也盯着坐在桌子对面,闭目养神的beta犯人。
祁纠问:“在看什么?”
……这个人真想要看什么的时候,似乎从来用不到眼睛。
阿修握了握刀,低声说:“你。”
他在想这个人说的话。
这是种陌生的感受, 同记忆里的鸦啼、深夜中的翅膀拍打声混在一起, 杂糅成更强烈的陌生不安。
琥珀色的眼睛循声睁开, 他不知道那种神色能否称之为讶异。
或许不算, 因为“讶异”这种情绪,对这个被注射了不知多少审讯药剂、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后遗症的beta犯人来说, 还是太过鲜明了。
他像是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琥珀海, 海水沉静,无风无浪, 水面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暗流。
“不用多想。”祁纠笑了笑,“只是种假设,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阿修问:“你对你的身体状况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回答,眼前这个相当难对付的beta犯人,似乎能轻松略过任何不想回答的问题。
祁纠把密封好的薯片递给他, 取过一旁的茶壶:“要不要茶?”
“……”阿修盯着这个人, 终于泄气地抿了抿唇, 沉默点头。
他不是不想解决掉这袋薯片,这个骗子已经吃了五片了。
执法处的训练,从不允许特工放纵欲望,一切“想要”都必须被剥离根除, 屈从于欲望是懦弱的表现。
这个季节相当干燥, 零食的包装打开了几天, 口感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薯片的味道不错,再配上热茶, 几乎让人生出放松的错觉。
……即使这根本不是什么能放松的环境。
阿修喝了口茶,低头慢慢吃薯片。
他做这些事时只用一只手,左手仍握着军刀,听着门外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庞大的机械运转声,正从脚下一刻不停地传上来。
属于提尔·布伦丹的演习已经开始,进入战场的一刻起,任何人就都能合理地将他当做“敌方”,都能合理合法地击杀他。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一个亲爱精诚的执法处特工。
……
特工的联网权限不受限制,阿修打开外网,垂下视线,查看投影在视网膜上的直播状况。
直播的重点宣传方向是帝国舰队,当然不会单独给提尔·布伦丹持续关注,但目前的讨论,却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七十,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
这不算奇怪,因为提尔·布伦丹上次在直播画面中出现,是在半天前。
十三个小时之前,这位前任帝国舰队负责人,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潜入运输舰,用随手捡的匕首出局了一个上校、一个副官。
现在他们做了易容、伪装了身份,正坐在军官休息室里,跟着庞大的母舰前往战场核心。
直播画面引发的讨论,也集中在这种强烈的焦虑里:「快去搜,这个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在这里喊也没有用,演习期间,参与的人一律关闭外网,看不见我们说话。」
「人被换了,怎么也察觉不了,没有和这个上校熟悉的人吗?」
「Beta冒充alpha,怎么也没人怀疑?」
「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作弊了?」
「还真不是作弊……这个叛徒好歹也曾经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肯定了解这些高层军官。
西德罗是个C级的alpha,本来就已经和beta差不多,官方登记的信息素又是锻造金属和硝烟的味道。
在演习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属和硝烟了,没人会怀疑他。」
「不止是这样,能做到上校的C级alpha,信息素天生孱弱,就一定有点别的手段,比如天生就是个没人敢冒犯的刽子手。」
「你说对了,他的外号是屠夫。‘帕洛马尔绞肉机’那场战役就是他打的,赢得非常漂亮,那个星系在我们的舰队下简直不堪一击。」
「怀念那个时候的荣光,我们的舰队什么时候能恢复那时的强大?」
「可惜提尔·布伦丹是个畏战的懦夫,这样优秀的人才,居然被浪费在后方的运输舰上。」
……
阿修抬起头,看着这个帝国舰队的前任负责人。
有关提尔·布伦丹的指控,大部分都没能找到证据,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审讯,只有“畏战”这一条相当确凿。
毕竟这用不着调查,这个受万众瞩目的beta元帅,曾经击败了无数顶尖alpha,本该是令整个帝国骄傲的战神。
可这位战神在任期间,却没能拿出任何像样的战绩,甚至用一场叫人难以置信的惨败结束了元帅任期,成了有巨大叛国嫌疑的重刑犯。
提尔·布伦丹的个人能力,即使仅考虑展现出来的部分,也绝不应当仅仅是这个水准。
……阿修握着刀,沉默地盯着这个自讨苦吃的犯人。
提尔·布伦丹正在保养一柄枪。
这柄枪本来不在这,在西德罗的私人收藏里,9mm口径,银灰色,弹匣容量十三发。
这位“屠夫上校”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冒着烟被判定出局之后,装备和办公室也就顺理成章被他们接收。
那双手的动作从容得像在泡茶,有条不紊,拆卸、擦拭、组装、校准,每个步骤都流畅得不带半分赘余。
祁纠立起枪,看了看膛线,把枪放在桌上。
阿修问:“这本来是你的枪?”
“嗯?”Beta犯人抬起视线,笑了笑,“不是。”
阿修怔了下:“那你为什么要找它?”
祁纠说:“我看它漂亮。”
阿修:“……”
少年特工显然不算相信这个回答,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又格外严肃地板起来。
他张开口,刚要说话,忽然握着刀起身,跃到门后。
有人在门外敲门,请西德罗上校在运输清单上签字。
在他眼前的提尔·布伦丹,戴上墨镜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传闻中的“屠夫”,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握着笔的手势都像捏着柄足以将人生剖的手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