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乌鸦”居然不是句谎话,也不是什么代称或者接头暗号。
漆黑浩渺的寂静夜穹里,点点寒星下,遥遥飞至的乌鸦聚拢,拍打翅膀盘旋起落,无言无声。
阿修握着刀,钉在冰冷的夜色里,不能动弹。
四下安静只有风声,没有威胁,激光网不启动,说明没有任何一只乌鸦携带任何科技设备。
他还是想不通,这种即将吞噬他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提尔·布伦丹的同党究竟是谁。
这只是一群最普通不过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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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法处的判断无误,提尔·布伦丹的确没那么容易死。
第二天一早,这个beta犯人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除了偶尔咳嗽、脸色还稍微苍白,看不出半点昨晚高烧时的虚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漫不经心的随意也重占上风。
阿修从楼上下来时,祁纠正靠着墙,一边吃薯片,一边等自制的烘干机把洗过的迷彩服烤干。
“吃点吗?”祁纠把包装袋递过去,和他分享,“味道不错。”
阿修接过那包薯片,低头看了半分钟,觉得自己没记错:“你昨天说,这是给我的。”
这个beta犯人的确很喜欢说谎,还不止一次——这么一包薯片,用不着吃这么久,也不至于从昨晚到现在,一共只吃了三片。
他并不认为,这个谎话连篇的犯人真觉得这薯片“味道不错”。
祁纠擦干净手,点了点头,过去摸了摸半干的迷彩服:“还给你,我要出一趟门。”
阿修问:“去哪儿?”
考核结束后,军事学院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接下来是常规课程和训练。
如果这些学生一直无法毕业,那就要一直训练、一直上课,直到有人能从这个魔鬼教官的手里顺利过关。
“有场演习,大概一个星期。”祁纠敲了两下颈侧,“他们叫我去。”
阿修看着他颈间深蓝色的电子镣铐。
对犯人的任务分配里,的确有这条——军事法庭定下的重刑犯,可以通过执行相应的任务减刑。
比如在高烈度演习里充当“敌方”。
可以用任何方法对待,可以被俘虏、可以被击杀,允许真实死亡的“敌方”。
按照帝国舰队的传统,演习也同样会全程对外直播,没有人希望舰队输,所有人都希望这支所向披靡的舰队能永葆它的荣光。
所以提尔·布伦丹犯下的罪行,才这样不可饶恕。
“军校生能参加吗?”阿修拿起军刀,“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指令——到现在,他大概理解了什么叫“全程跟随提尔·布伦丹”。
监督这个beta犯人的同时,执法处也希望他能弄清提尔·布伦丹维持战力的诀窍,想要从这个强悍到可怕的人身上,拿到最真实的战斗经验。
“不怕危险?”
祁纠关掉烘干机,取下迷彩服穿上:“高烈度演习,允许真实死亡。”
“不怕。”阿修说,“你是个不错的人,我想跟着你。”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里面透出一点讶色的时候,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局促。
少年特工攥着刀,蹙了蹙眉,生硬错开视线。
不知为什么,本该信手拈来的谎话,忽然就生出从未有过的心虚……尤其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笑的时候。
这种笑很淡,淡到不仔细看,就会被那些懒洋洋的散漫盖过去。
祁纠点了点头:“走吧。”
阿修愣了下,反倒有些错愕:“就这样?”
祁纠把另一套已经洗干净、烤得温暖干爽的迷彩服抛给他。
“跟着我,能多教你点东西。”祁纠说,“你得学快点。”
阿修抱住那套迷彩服。
烘干机和楼上的取暖器一样,也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装的,安全起见,功率不算太高。
祁纠顺便还烤了两杯茶,两个干面包,融化的水果糖一半浇在面包上、一半放在茶里,就充当糖浆。
祁纠比较了下,把糖多的面包给他,又往他那杯茶里放了点淡奶油,搅拌均匀:“吃饱就走,留神烫。”
阿修喝着热气腾腾的甜奶茶,咬着糊了硬糖脆壳的面包,听见植入式耳机的声音:“做得不错。”
“他开始信任你了。”耳机里的声音说,“演习期间,你要紧跟着他。”
这种耳机直接植入在身体里,和耳蜗相连,外界听不见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发现祁纠还是吃得很少。
不仅少,这个人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任务,好像根本没法尝出任何食材的味道,只是把它们咽下去。
阿修想起那种审讯药剂复杂未知的无数副作用。
提尔·布伦丹本来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这个词或许不准确,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切合的描述,只是在想,这个人大概原本喜欢做饭。
喜欢做饭,也擅长做饭,昨天那顿晚餐美味过了头,他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在后悔把剩菜分给了乌鸦。
祁纠吃完半个干面包,把剩下的朝他递了递:“要吗?”
阿修摇了摇头。
祁纠就把剩下半个面包掰成小块,走到门口,用这些碎面包喂乌鸦。
附近的乌鸦大概都已经认识他,很快就有三两只漆黑的乌鸦盘旋,拍着翅膀落下来。
“这次的演习很重要,关系到接下来能划拨的军费,也关系到民众投票。”
耳机里的声音说:“你要跟着他,保证演习的结果。”
帝国有相关传统,每五年都会有完全模拟实战的高烈度演习,全程对所有公民公开直播,接受一切评价和监督。
这样的传统也催生出好战的秉性,加上作为主导的alpha天生富有侵略性,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对战争有种强烈的狂热。
如果演习能够顺利,以大快人心的全胜为终局,不仅首相的选举会获得相当不弱的助力,军方也能得到好处,来年的军费会拿到更多预算。
除了这个……想解决掉提尔·布伦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想办法放松他的警惕,弄清他身上的本事——除了给军事学院编的那些教材,他一定还留了一手。”
“你身上有定位器,跟着他,他就逃不掉。”
“在最后一天让他输,让他被俘,落到我们的手里,让所有人看见他一败涂地。”
耳机里的声音问:“听懂了吗?”
阿修低着头,把眼睛埋在甜奶茶的热气里,这样站了一会儿,闭了下眼睛。
他动了动喉咙回答:“要我背叛他。”
这样的声音也不会被外面听见,况且祁纠也没在看着他,只是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里,用面包喂那些乌鸦。
“什么叫背叛?你本来和他又不是同党。”耳机里的声音沉了沉,提醒他,“想清楚你的立场,别犯错。”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点糖面包、喝完了最后一口甜奶茶。
他刚放下那个杯子,院子里的人影就走回来。
阿修避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看着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
他生活的环境里只有alpha,只有侵略、争斗、掠夺、厮杀,这样一个平淡的beta,不在他了解的领域里。
这双手上的力道稳定从容,有和散漫外表不符的有条不紊,颀长手指缓缓整理他的衣领,像是抚拭一柄枪。
仗着外界听不见,耳机里的声音还在啰嗦个没完……直到眼前这个beta犯人有意无意,微凉的手指按住他耳后的一片皮肤。
阿修背后陡寒,睁大眼睛抬头,冷汗几乎渗出来。
耳机里的声音也猝然消失。
人在极端紧张时,就连四周的声音也仿佛寂静,这种凝固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才被几声鸦啼打破。
吃饱了面包的乌鸦飞走了,院子里又变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