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提尔·布伦丹坐在这,并不在乎看见了什么。
有电视看就看电视,有人挡住了电视,那么就看人,什么都没有,就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这是个被执法处在空白囚室里囚禁了三个月的犯人。
阿修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片刻后,那双眼睛渐渐有了变化,像是有什么灵魂在里面醒过来。
“我拿了退烧药。”阿修说,“是针剂,行吗?”
这是最有效的退烧药,副作用也最少,只是注射时会引起血管痉挛,痛感明显。
“行啊。”
靠在沙发里的人笑了笑:“就是我自己打不了,要你帮忙。”
阿修走过去。
他放下刀,取出一支针剂,握住祁纠的手臂,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的确已经被摧残得不像样。
因为审讯药剂的强刺激性,注射的针眼已经无法消退,手臂内侧的皮肤都变得冰冷,常年淤青不退,像是在触摸一块木头。
他知道这件事,但并不了解,原来药剂的后果这样严重。
执法处放弃继续使用药剂的原因,或许是这个犯人身上,已经不剩什么能下针的地方。
阿修蹲在沙发前,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条还算偏的静脉,简单消过毒,把退烧的药水注射进去,发现这人就像不知道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垂着,看注入身体的针头和药水。
阿修皱了皱眉。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
“教官。”阿修问,“如果我这时候向你攻击,你会怎么样?”
……他又听见那种笑,不由自主咬了咬后槽牙,抬起头。
大概是板着脸的年轻特工实在显得过于严肃,这样僵持了片刻,发着高烧、自己甚至无法注射针剂的beta犯人,眼睛微弯了下。
因为高热,祁纠的嗓音在温和的懒散外,又多了些沙哑:“最好不要。”
阿修的动作很利落,用浸了止痛药水的棉球压住那一处,拔出空针,按着顺时针揉,让药水尽快生效。
他单手做这件事,空着的手收起针管和废棉球,打包在一起:“为什么?”
教官不负责回答固执过头的问题。
“去吃饭吧。”祁纠说,“谢谢你的药。”
阿修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了他一阵,一言不发地拿起刀,走到餐桌边坐下。
提尔·布伦丹很会做饭。
执法处的训练严苛,倒也的确不会给特工什么好吃的……但不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阿修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土豆软糯,星兽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汤汁炖得浓稠鲜美——在这之前,他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番茄酱罐头能这么好吃。
他的进食速度很快,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吃到三分之一时,又抬头看向祁纠。
靠在沙发里的懒散人影,阖着眼像是浅寐,却又像是有看不见的眼睛:“都吃了吧,我吃过了。”
阿修盯着桌上的食物,哪怕祁纠特地改变了位置和摆放方法,他也记得它们原本的数量:“你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杯啤酒。”
沙发里的人举了举零食袋子:“还有半袋薯片。”
阿修:“……”
这是个会骗人的犯人。
原本说了,零食是给他的。
年轻的特工盯着美味过头的炖菜,拿出报复的气势,一口气吃光大半,又吃光了所有的干面包。
他很少有能吃这么饱的时候。
特工的训练艰苦,要锻炼意志力和忍耐力,不会给足够的食物,因为任何人在吃饱后都难免犯困。
“你是为了保持清醒吗?”把分出的一小碗炖菜端过来,放在祁纠手边时,阿修问他,“你经常感到不安全?”
退烧需要补充能量,不论这个犯人愿不愿意,都要吃些东西。
阿修摸了摸祁纠的额头。
这种药剂的效果的确很快,温度已经退了些,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过于快速的退烧,会让人意识模糊,卸下防备。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概也因为这样迅速的失温,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明锐利,蒙上了层生理性的水雾。
眼前的beta犯人像是没听清他的话,轻声问:“嗯?”
阿修微微俯身,语气变得轻缓低沉:“提尔元帅,你经常感到不安全,所以习惯性保持清醒,是吗?”
这是他的任务里,必须要问的问题之一。不安全意味着很可能有秘密,又或是怯懦畏战,不论哪种回答,都能解决长久以来的悬案。
——可惜依旧得不到答案。
迎上那双相当温和的琥珀色眼睛时,他甚至觉得,这是个相当蠢的问题。
提尔·布伦丹并不觉得不安全。
当一个人到了只是被强制活下去的时候,是不可能产生“不安全”这种想法的。
阿修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汤,以免这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里,因为退烧过快而昏过去。
执法处面对绝食的犯人,经常会用这种方法……还有另外一些办法,则远要粗暴得多。
他的动作很熟练,等这个beta犯人的喉咙微微动一下,就喂下一勺。
这样喝了三、四勺汤,提尔·布伦丹就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你只吃这么一点。”阿修按住他的手,“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他的声音很低,按照这样的语气和频率提
问,最容易切入人的潜意识:“多余的食材是给谁预备的?”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模糊,又好像浸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轻笑,仰在沙发里,慢悠悠回答:“你。”
阿修撑着沙发,低头盯着他:“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和你回家?”
“我在等。”琥珀色眼睛的主人说,“会有这么一天。”
阿修问:“如果没有呢?”
“有个天窗,在房顶。”祁纠帮他确定了天窗的位置,“拿上去喂乌鸦。”
阿修皱紧眉。
……确实是个很难对付的犯人。
如果提尔·布伦丹真的犯了叛国罪,只怕没人能撬开他的口,弄清楚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说来说去,问得口干舌燥,有没有同党没问出来……倒是问出了可以当做睡衣的干净衣服在什么地方、怎么洗澡、怎么睡觉。
祁纠更习惯睡在这个沙发里,把收拾餐桌、洗碗刷盘子的任务交给他,让他上楼睡。
因为到处都是监视的窥探孔,所以这房子四处漏风,没有太暖和的地方,洗澡的时候可以打开改造的加热器。
也不能开太久,毕竟这东西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的,没怎么仔细调试,存在一定危险性。
如果剩的菜吃不完,就拿去房顶喂乌鸦。
……
阿修蹙紧眉,盯着记事本看了半晌,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一口气喝干净。
退烧药的起效太快也有坏处,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迅速失温,冰冷到仿佛失去生命迹象。
祁纠微阖着眼,身上的衣服半潮,陷在沙发里。
阿修握住他的一只手,慢慢翻转手腕,寻找桡动脉的位置。
执法处总结了海量资料,在大量训练的基础上,通过心率和其他体征变化,能粗略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提尔·布伦丹。”年轻的特工仰着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有没有同党?”
他没有得到回答,那片琥珀色沉静如海,温和地看着他。
指下的心跳很平稳。
这样过了片刻,这双眼睛就慢慢阖拢。
从未有过的、毫无预兆的剧烈不安席卷了他。
阿修心跳陡然急促,蹙紧眉,猛地扣住这个beta犯人瘦削的腕骨。
他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
在他扶着祁纠靠回沙发里,给这个犯人盖上毯子,洗了碗、收拾了餐桌,带着剩下的炖菜上了二楼,打开天窗,坐在房顶上以后……依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