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顷刻间的事,他抱着这个身手比哨兵还敏锐的向导,钻进早准备好的地道,发现怀里全是血。
他背着祁纠,逃进地下的废弃矿坑,祁纠伏在他背上,给他指路,偶尔咳嗽。
“是感冒了。”祁纠说,“不用管,再说说将来买别墅的事。”
追击不依不饶,不断有碎石滚落,凌熵紧咬着牙关:“你还有工夫想这个?”
“说说。”祁纠笑了笑,“我喜欢听。”
凌熵不喜欢说:“活着出去了,再给你讲。”
祁纠问:“要不要弄个露台?半透明那种,能看星星。”
凌熵皱紧眉,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还有看星星这种爱好。
……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死在地下,也用不着看什么星星了。
他大概是疯了,好好的独立哨兵不做,居然跟一个漂流向导到处逃亡,现在还随时都可能在地下一命呜呼。
怪不得他们都说,这个漂流向导,是“塔”迄今为止遇到最危险的敌人。
是真的危险,被拐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被你连累得不轻。”凌熵说,“你把我拖累成这样……必须活下去。”
凌熵说:“你必须活下去。”
祁纠伏在他背上,微弱的心跳震着他的脊椎。
他不明白那地方为什么战栗。
他不知道祁纠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如果听见了,听的又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无数次梦里的祁纠说“好”,在他刚松一口气的时候,背上的人就消失。
而当时的现实,比这更糟。
“我们一直逃到深夜。”凌熵说,“我们出来找水喝,我的判断失误,掉进了一个正在塌陷的废弃矿坑,他下去救我……”
他想不出那时候的祁纠靠什么行动。
这个受了重伤的向导,明明连起身都费力气,是怎么在那时候下到矿坑里,把他不由分说弄出去的。
持续坍塌的矿坑把他们分隔开,精神体变成的白狼挤进去,看见的景象烙在意识深处,烙穿了某道从未觉察的屏障。
祁纠静静躺在坑底,看清狼狈的、拼命刨那些石头的小白狼,有点惊讶,慢慢动了动手臂。
“狼崽子。”祁纠对他说,“没事,过来。”
“没事,你让我缓一会儿……有力气了,我自己就跑了。”
祁纠说:“过来,让我抱抱。”
他疯狂地往那些石头上撞,几吨重的巨石纹丝不动,他想替祁纠止血,尖锐的木茬刺穿肺叶,血从数不清的地方往外涌。
……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是谁。
“陪我聊聊天。”他听见祁纠的声音,“想不想要个看星星的露台?”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什么了。
那种时候,谁会想要什么破露台。
他要他哥哥。
祁纠倒是还记得,没安好心地帮他回忆:“你当时说,小狗才想要。”
凌熵:“……”
向导要和自己的哨兵聊天,有一百种办法,最简单的精神链接,连嘴也不用动。
他在玩命搬石头,试图找到炸药把巨石炸开,祁纠在他的脑袋里絮叨,问他对别墅的装修有什么意见。
他让小白狼钻进去,咬着叶子,小心翼翼往这个人的嘴里喂水,祁纠在他脑袋里絮叨,问他要不要打扑克。
“没那么严重。”祁纠信誓旦旦骗他,“我的天赋有点强,精神体可以独立存活,身体坏了,问题不大。”
“我的理想其实是环游世界,之前不方便,现在正好。”
祁纠说:“你看见乌鸦,就是我回来看你……现在你该走了。”
他正在搬一块石头,被这句话掐住喉咙。
“该走了,狼崽子。”祁纠温声问,“记不记得我之前怎么教你?”
……凌熵记得。
这种塌陷的矿坑,说明冻土开始松动,是气温转暖造成的,山上的雪也会不停融化。
融化的雪水蓄积到一定程度,超出河道预警值,冲毁堤坝,会变成洪水。
这几天“塔”的人为了围堵他们,不惜炸毁大量矿坑,频繁的震动会造成山崩,泥沙、碎石、洪水,加在一起就是泥石流。
“……可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他听见自己说:“哥哥,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不和你玩。”祁纠懒洋洋揭穿他,“你偷牌,藏小白狼嘴里,以为我没看见?”
凌熵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他跪在地上,看着被塌陷的石块封住大半的洞口。
黑黢黢的洞口,不透光,还在不停塌陷,他不知道在这里面是什么感受。
他的向导不肯跟他共享精神图景。
“我陪你去旅行。”凌熵说,“我的精神体也……也能独立存活。”
凌熵拼命把精神力向下探:“我再也不要别墅了,哥哥,我们去旅行,我陪你,你教我扎帐篷。”
“你飞慢点。”凌熵说,“我不会飞,你得等我。”
祁纠笑了笑。
向下的精神力被截断,凌熵来不及反应,小白狼已经挣扎着被乌鸦捉走,他的身体也不再听自己使唤。
向导的确能操控哨兵,这是“塔”说过为数不多的实话。
……
火车转弯,车厢跟着一晃,灯光映上车顶。
他们的身影叠成不透光的漆黑。
“还有一句实话。”
凌熵低声说:“向导的确无视哨兵的意见。”
如果当时两个人、两个精神体举手投票,小白狼有四个爪子,说不定就能占压倒性优势。
他可以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靠在铺位上,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映着他,抬手轻轻摸他的后颈,安抚一路爬上来的悸颤。
“我的错。”祁纠说,“当时考虑不够周全。”
凌熵盯着他,单手扼着他的喉咙:“别得意,我还没确定你的身份,现在什么都能伪造。”
祁纠很配合地点头,继续提供证据:“你当时藏了十九张牌,小白狼吃不下了,找我的乌鸦帮忙。”
凌熵:“……”
凌熵咬他。
祁纠被钻进怀里的狼崽子拱着,咬在喉咙上的力道很轻,更近于酥痒,很难忍得住不笑:“好了,好了,翻篇……”
凌熵抱着他,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着他,一动不动。
打在颈间的气流慢慢开始发抖。
祁纠低头,轻轻揪了下他的头发:“还不信?”
“不信。”凌熵抬起眼睛,盯着这个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人,“我要连接你的精神图景,确认你的记忆。”
祁纠靠在枕头上,迎着铁灰色的眼睛。
凌熵不等他的回答,近乎莽撞地贴上去,咬了咬这个人抿着的嘴唇,把它们咬得有一点热,再用舌尖反复舔舐。
他的记忆依然混乱破碎,祁纠活着的时候并没教过他这个,祁纠活着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干。
凌熵沉默着,他扣住祁纠的手,把冰冷的、发着抖手指,从那些微温的指缝里挤进去,把这只手握牢。
他坠进黑黢黢的洞窟。
这是他第一次共享祁纠的感受,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的确不疼,只是冷,疲倦,渗进骨头里的疲倦。
凌熵问:“有多久?”
“不是很久。”祁纠说,“其实——”
他说到这,意识到狼崽子的确学得越来越聪明,尤其是套话的本事,好像有点青出于蓝。
祁纠笑了笑,揽着怀里的哨兵,闭上眼睛,让强行钻进来的精神力挤进这段回忆。
……
凌熵扑到坑底去抱他,去吻干涸的嘴唇,吻冰冷的额头,吻还剩下一点儿光的琥珀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