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说过。
乌鸦懒洋洋地垂着头睡觉,被小白狼往怀里拱,就张开翅膀,把小白狼当抱枕搂住。
他蜷在最熟悉的怀抱里,因为失血昏昏沉
沉,偶尔被噩梦惊醒,揽着他的手臂就轻柔拍抚,哄着他继续睡。
温暖的精神力裹着他,像潮水,像风中跳跃的火光。
他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变大,什么时候会下雨。
他不知道把自己豁开,能不能挡住雨,能不能不让火熄灭。
“你不该替我治疗。”凌熵说,“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该再用精神力。”
“一点点。”祁纠揉了揉小白狼的耳朵,“不要紧。”
凌熵:“……”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什么时候不争气到这个地步,跑去往人家怀里乱钻。
凌熵伸出手,去拎小白狼的脖颈,可惜不成功,小白狼灵巧地钻进祁纠怀里,被揉得翻肚皮,舒服成狼饼。
“借我揉一会儿。”祁纠和他商量,“你知道,我看见这个就走不动路。”
凌熵在这句话里愣了半晌。
他垂着视线,铁灰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奉命清除他,这是我的任务。”
凌熵说:“他也这么对我说。”
祁纠给小白狼挠下巴:“你就没动手?”
凌熵看着打呼噜的小白狼,抬了下嘴角,低声说:“我想……既然是S级任务,应该更稳妥一些。”
……
应该更稳妥一些。
比如先不急着动手,用小白狼当诱饵,哄骗这个有怪癖的漂流向导,潜伏在对方身边。
祁纠问:“计划成功吗?”
“非常成功。”凌熵垂着眼睛,“他完全乐不思蜀了……你笑什么?”
冷冰冰的哨兵抬起视线,铁灰色的眼睛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外折射进的灯光里,这双眼睛像是黑色。
像是深埋在地下,和火山伴生的黑矿石。
祁纠咳了咳,压住笑:“没有,是咳嗽。”
“你也咳嗽。”凌熵愣了一会儿,覆着他喉咙的手向下,按住祁纠胸肋,“他也总是咳嗽。”
凌熵说:“他说是感冒了,但其实是因为别的。”
因为漂流向导不注册、无法接受正规治疗,精神力的不停侵蚀,会让身体的状况越来越差。
根据最高塔的统计结论,不接受医疗系统的保护,没有一个向导能活过三十岁。
“我劝他去接受注册。”凌熵说,“我对他说,注册以后没什么不好,虽然会忘记过去的事,但这是为了活下去。”
“我对他说,我就是这样。”
“我活得很好,住在上城区,塔里的待遇也很优厚……我完全不想知道以前的事,也不想知道自己过去是谁。”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做独立哨兵。不需要向导,只要定期统一注射特制的向导素。”
“不受束缚,很自由。”
凌熵说:“塔里是这么说的,哨兵在向导手里,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言,就是被操控的机器。”
凌熵看着祁纠怀里的小白狼:“他这人很烦,不想回答的话,就什么都不说,就知道笑。”
“也可能是没想好,还在考虑。”祁纠捏了捏小白狼的耳朵,合理提出另一种可能,“活下去听着挺不错。”
凌熵吃力抬了下嘴角。
他看着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挪了挪手指,用影子轻轻牵住那只手。
“我很希望……我被揍一顿。”
凌熵说:“我该被揍一顿,往死里揍。”
“没这么严重。”祁纠举起小白狼,把爪子按在他脸上,“他说不定都没细听,光琢磨怎么把你从塔里偷走。”
凌熵问祁纠:“他是不是总是这样?”
祁纠愣怔了下:“什么?”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收起精神体,伸出手,摸索改造过的机械手臂,一路向上,把眼前的向导抱住。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举动,门外监视的哨兵生出警惕,想要探入精神力细看,却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包厢被无形的精神护罩隔住,隔绝嘈杂,也隔绝一切窥伺。
祁纠抬手,拥住抱上来的狼崽子。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怎么问他。”凌熵说,“他都说不疼。”
凌熵说:“他说不疼。”
祁纠靠在铺位上,捏捏小狼崽发抖的冰凉后颈,柔声哄他:“确实不疼。”
凌熵轻碰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这样,一点懒洋洋的不在意、一点柔和的温存安稳,再微微笑一笑,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就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做几个手术不要紧,活不久不要紧,被哄着养活的狼崽子忘得干干净净,也不要紧。
“我没能成功完成任务。”凌熵说,“他不肯去‘塔’注册,我就只能清除他,可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祁纠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你不舍得杀他。”
凌熵有些昏沉,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厢,视线涣开,又极力聚拢。
“我不……”凌熵艰难地承认,“我不舍得……哥哥。”
他说:“我要哥哥。”
他没办法抵挡眼前的向导,他的精神力先于身体和意志缴械。
火车微微摇晃,这种缓慢的、规律的摇晃,被精神护罩过滤,变成安稳的白噪音。
包厢里没开灯,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盏矿灯,是他记忆里的柔和光线。
祁纠拢着他,微垂着头,静静听他说。
……
那次任务,凌熵并没认出祁纠。
到最后也没认出,但这不妨碍他再一次喜欢上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向导,就像第一次一样。
他把“塔”的命令抛在脑后,完全忘了任务的事,每天和一个漂流向导混在下城区,到处躲避巡警追捕,偶尔去集市上买打折的蔬菜,回来炖一大锅。
凌熵跟着这个人学“塔”里不教的东西,怎么煮火锅、怎么玩牌,怎么在太阳好的时候,把被子抱出去晒。
晒过的被子盖起来舒服,不过绝大部分时候,下城区还是阴冷潮湿,连绵的雨季让地面永远沾满泥浆,寒气往骨缝里钻。
在湿漉漉的雨夜,被小白狼扒着胳膊吵醒的向导半睡半醒,很熟练地掀开被子,让冻得发抖的精神体钻进被窝。
“他身上总是很暖和。”凌熵说,“我不知道,那叫发烧。”
这个漂流向导看起来并不像生病了——不论是他们一起躲巡警的时候,还是他因为一直不完成任务,也被判定成了叛逃,被“塔”通缉,索性跟着祁纠一起逃跑的时候。
凌熵从没想过,被通缉原来这么好玩。
他弄了辆车,跟着祁纠一起往边境出逃,逃进冰天雪地的矿区,在森林和地下往返。
他跟着祁纠学怎么找野菜、怎么打猎、怎么钓鱼,钓鱼学得不好,不过打猎还行。
他已经能把枪用得很好,偶尔能扛回来一头熊。
“等再逃几年,‘塔’应该就把我们忘了,或者以为我们死了。”
他给祁纠熬熊胆汤,和祁纠商量:“给你治病,养身体,然后去买个别墅,我们住在一起,每天都去打猎。”
祁纠靠在门口,抱着小白狼晒太阳,睁开眼睛笑笑:“好。”
凌熵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透出暖色,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笑,想偷偷过去亲他。
……然后暖洋洋的阳光被弹片撕裂。
新一轮的逃亡变得不再轻松,祁纠把他按在地上,拦住飞散的弹片,他们临时住的废弃小屋被轰成废墟。
烟尘漫天,晴空万里变成阴云密布,也只是顷刻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