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琅听见了, 也回答了,大概“嗯”了几十声,或者几百声。
他当然不会不回答祁纠的话,他甚至不敢只是点头,怕祁纠感觉不到。
“叶白琅……”祁纠帮他数, “你向左拐了九次。”
祁纠:“向右七次。”
考虑到每段路跑出的大致长度, 综合推算和最初坐标的相对位移……祁纠认为, 他其实是在跑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所以,只要叶白琅想要回家,也不算特别难,只要别再团团转着乱拐弯就行了。
只要一直往身后走, 往回走, 就能走出这片森林。
往回走, 就能回家。
叶白琅疼到不记得怎么呼吸,他嗫喏着出声, 最后一次耍赖,还想求祁纠心软:“哥哥……”
“等回了家。”祁纠伏在他背上,慢慢点菜,“我想吃饺子。”
叶白琅就再说不出求祁纠让他一起留下的话。
他像是在被人寸寸剥开、抽取骨头,却又有另一部分意识,浮于身体之外,用来回答祁纠的话:“好,哥哥,你要什么馅?”
不太好选。
祁纠在这个问题里稍微抉择了一会儿。
在这个过程里,祁纠的胸膛贴着他悸颤的脊背,呼吸和心跳都在慢慢变弱。
于是叶白琅的生命也像是一起流逝,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大声说话,只敢小声说:“哥哥。”
“哥哥。”叶白琅问,“饺子要什么馅?”
祁纠笑着揪揪他的头发:“能让……叶白琅同学,吃饱的馅。”
叶白琅在这个答案里失去腿上的知觉。
他踉跄着去找绿色的草,凭直觉继续跑,不敢稍作停留。
但祁纠可能得停下,祁纠实在没力气陪他了:“吃饱了,好好睡觉。”
“春天有倒春寒,衣服穿厚。”
“夏天到了,就吹风扇,自己去找冰棍吃。”
“秋天留神着凉。”
不要乱吃地上捡的东西……考虑到叶白琅的自尊心,这条就自己意会。
加上最后这些,祁纠要教他的也就差不多。
“狼崽子……”
祁纠轻声说:“好好长大。”
叶白琅被绊了重重一跤,他几乎摔得扑在地上,不得不松开只手去撑树干。
他不得不松开被他死死抱着的、祁纠不再有动静的手。
他松开手,祁纠的手就坠落。
……
而现在,叶白琅坐在长出春草的地上,抱着祁纠。
他被乌鸦的羽毛砸脑袋。
叶白琅有些茫然,试了几次才艰难屈起手指,捡起一根羽毛。
他发现羽毛是炫酷的黑亮颜色,就慢慢收集起一把,试着装饰在祁纠的衣服上。
“哥哥……”叶白琅低声说,“鬣狗不吃我。”
他没被鬣狗吃掉,也没被咬死,乌鸦把他救了。
他还是没能和祁纠一起留在这里。
可他要把祁纠送到什么地方,才能确保祁纠睡得舒服、以后都安稳……才能确保祁纠变成极光?
栖落在树枝上的乌鸦,在此刻展开翅膀,呼啦一声飞起来。
叶白琅抬头,他看着盘旋的鸦群,怔怔坐了一会儿,抱着祁纠慢慢起身。
他失去知觉、失去绝大部分思考能力,迈着双腿跟那片黑压压走,把祁纠藏在怀里。
跟着那些乌鸦,叶白琅找到合适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着那些乌鸦,向林子外面走……祁纠说得完全正确,他跑出了一条很有创意的直线。
要是他认路就好了。
要是他认路,就不用在鬼打墙的绕圈里浪费时间,也许他们跑到那片春天里,祁纠还没睡着。
叶白琅下意识收拢手臂,他发现怀里是空的,背上也是。
……这个发现掠夺走他最后一点力气。
叶白琅直愣愣倒下去,他摔在树林的边缘,就这么失去意识,一直睡到天黑。
直到护林的巡逻队经过,才有人发现他,吓了一跳,飞跑过去检查情况。
“没事吧?”护林员被他吓得不轻,“醒着吗?脑子清楚吗?能说话吗?”
在林子里迷路的驴友不少,可也不常能遇到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在林子里迷路了多久,狼狈和刮烂的衣服都还在其次……仿佛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渗进身体全部角落的疲倦和乏力,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叶白琅还活着。
他的脑子清楚、能说话,只是不想说。
他不想和人说话,他现在要回家,给祁纠包“能让叶白琅吃饱那种馅”的饺子。
他一个人回家。
叶白琅慢慢爬起来。
这趟出逃的旅行里,他已经习惯了抱着祁纠,于是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该用什么姿势落下来。
……但很快,他就有些讶异和茫然地发现,这个问题暂时还不是问题。
叶白琅坐在地上,发现怀里并不是空的。
这些护林员不停问他话,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在询问他乌鸦是哪来的,是不是他的乌鸦,如果是家养的鸟类,原则上不建议在野外放飞……
这些人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躺在这,失去知觉睡了十几个小时。
因为他的手臂上,躺着好像比他还疲倦、比他还乏力,几乎是理直气壮埋头大睡的一只乌鸦。
一只炫酷帅乌鸦。
/
春暖花开时,叶家的家主回到H城。
盘踞在这里的大大小小势力,因此而生的蠢蠢欲动,在叶白琅主动来赴的一场晚宴里,被震慑得尽数烟消云散。
因为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那个叶瘸子——那个被叶家当畜生养大,出手狠辣不知转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废。
叶白琅甚至已经不怎么用拐杖,走路时虽有微跛,却又十分稳当。
他的脊背挺直,不再在意脚上的丁点残疾。
……就好像,在叶白琅神秘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专门重新好好养了他,重新手把手教他学会走路。
叶白琅重新来这场意图不明的晚宴,当然不是独自出行,他带了保镖和司机——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他甚至还带了雇佣兵。
这些在叶家主的脸上一概看不出端倪。
叶白琅并不对他们发狠,可这远比过去叫人心惊胆战。
因为根本没人能摸清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套不出半句有价值的话。
而那个叶白琅看起来,也根本不在意他们心思各异的打量注视。
叶白琅只是靠在角落的座椅里,慢慢用餐刀磨着一小块牛排,把肉质最好的那部分切碎,放在盘子里,推给和他一起来的乌鸦。
那只乌鸦原本停在叶白琅肩上,现在被叶白琅抱下来,小心地挪到手臂。
他轻轻抚着乌鸦黑亮的羽毛,很专心,偶尔低声说上一两句话,把调好的草莓莫吉托也推过去。
叶白琅看起来,像是刚生过了场重病。
他人藏在黑色的风衣里,衬得脸色比过去苍白,又瘦削了很多,颧骨凸起,像是从一场迁延了整冬的重病里初愈。
……但没人敢因为这个小觑他,动些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叶白琅也因为这场神秘的怪病,成为叶家不容更改的家主。
……
叶白琅在晚宴中途离开。
要弄清的差不多都已到手,他没必要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他要走也没人敢拦。
司机送他回家,叶白琅最近在锻炼走路,没有坐电梯,慢慢沿着楼梯走上去。
他把乌鸦从肩膀挪到手臂上,打开家门,单手开灯。
“哥哥。”叶白琅问,“我们今天吃什么馅的饺子?”
他把写了字的纸条给乌鸦挑选,又在即将被乌鸦叨上来的时候改了主意,忽然收手。
叶白琅盘膝坐下来,抽出便签纸和签字笔,把上面的内容改成“今天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