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凉根本用不着沈阁帮忙解围。
……
春寒料峭,河面上的风相当冷,郁云凉被冻得愈发苍白僵硬,真有些活不成了的架势。
祁纠脱了外衫,给铁了心装死的少年宦官盖上。
他靠着桥墩,盘膝坐着调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柳枝,编成个不大不小的环。
做得挺不错,大小又刚好做个镯子。
祁纠端详着调整了两下,随手往郁云凉的手腕上一套。
冰凉湿冷的苍白手腕,被柳枝做的环套住,青翠的柳叶贴着瘦削腕骨,显得格外柔软可爱。
郁云凉就瞬间睁开眼睛。
祁纠问:“醒了?”
郁云凉掀开他的衣服,站起身,捋下那个柳枝做的奇怪玩意,看也不看,随手丢进浑河。
他湿透了,显得极狼狈,气息却丝毫不乱。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只历一世,反倒有些后来权倾朝野的督公气势。
“他在思考。”系统提醒,“要不要现在杀你,怎么杀你。”
上辈子,那个龙榻上奄奄一息的九五之尊都吓不住郁云凉,在郁云凉落水身死后不久,宦官弑君的罪过就被记进史书。
这一辈子,一个病恹恹的废太子就更吓不住——只要在这把沈阁推下去,没人会怀疑和郁云凉有关。
就算是东厂、西厂、锦衣卫一齐来查,也只能查到沈阁被那些纨绔失手误推下浑河……以沈阁这个破烂身子,掉下水淹死太正常不过。
郁云凉的视线落在沈阁身上。
那双眼睛里漠然平静,不含任何情绪,只有像是把刀的漆黑冰冷。
他和沈阁,一个是刀、一个是磨刀石。
这两样放在一起,下场无非只有两种:要么石头把刀磨断,要么刀足够坚硬、被磨得足够锋利后,一刀砍碎石头。
郁云凉已经从沈阁身上学完了要学的东西,这个人没用了,又令他厌恶和反感。
看到沈阁,郁云凉就会想起那十七刀。
为了拿到那份明诏,沈阁没半点留情,刀刀入骨,废了他的半边肩膀、一条手臂,只差一点就剖开他的肋骨。
郁云凉不知道沈阁的心是什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人血里是不是都淬着毒——他虽然利用沈阁磨刀,却也任凭这人驱使,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不利于沈阁的事。
倘若那天沈阁不杀他、不对他下手,他原本打算弄死那个皇帝,让玉玺落到沈阁的手上。
郁云凉蹲下来,拎起沈阁的衣领,沉默端详。
他是把沈阁按进水里,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沈阁剖开……看一看沈阁胸腔里的这颗心,是不是从这天起就是黑的?
……
系统对着主角的黑化度,隐约感觉不妙,不好看的麻绳瑟瑟发抖卷了卷,试图把祁纠往回拽。
祁纠反倒随手解了麻绳绑出的蝴蝶结。
“你疯了?”系统吓得不轻,“这个主角是重生的,他要杀你。”
祁纠在意念里回它:“我知道。”
——正常情况下,重生这个设定,当然算得上是天崩开局。
这份仇恨让郁云凉这把刀愈发狠辣、愈发无情。
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这辈子的郁督公只怕会更行事乖戾叵测,一路发展下去,说不定会从主角变成新的反派。
所以,他们这次来送的金手指,也是“消泯仇恨”、“勘破红尘”之类的心境主题系列。
毕竟……官场浮沉纵横捭阖,怎么向上爬,怎么使手段,重活一世的郁云凉,都已经完全清楚了。
“对郁云凉来说。”祁纠问系统,“要消泯仇恨,最快的手段是什么?”
系统推演了半天,对着结果发愣:“……杀了你。”
祁纠挺满意,掏出计算器:“勘破红尘呢?”
系统变成的麻绳揪成一团,数据有点复杂:“活剐了你……”
……系统不得不承认,祁纠这个思路不仅非常合理,甚至非常有效——反正金手指外卖员又不开痛觉共享,活剐的效果也就是刮痧。
就算郁云凉要把祁纠剁成馅,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只是个结局。
只字片语、寥寥数笔,在书里的篇幅,或许超不过半页。
“帮我开个死亡缓冲区,点个火锅。”祁纠已经打定了主意,“重麻重辣……这天太冷了。”
祁纠对郁云凉报复这具身体没意见。
在他看来,沈阁走到这一步,咎由自取,本来也没什么可对郁云凉解释狡辩的。
如果亲手杀了沈阁,就能破掉郁云凉的心魔,让这位少年督公放下仇恨,好好做他的主角……这份金手指提成,拿得反倒远比别的书容易。
系统完全被说服了,不再管祁纠和郁云凉,打开菜单去点火锅。
……
祁纠收回心神,正好迎上郁云凉的眼睛。
郁云凉有双格外漆黑的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任何情绪或心思,真像是把纯黑的刀。
……但此刻,这双眼睛罕见地在思考。
郁云凉微微蹙眉,他似乎察觉到沈阁身上的变化,拎着这个人来回看了看。
“你。”郁云凉慢慢张口,嗓子沙哑,“知道什么?”
眼前的沈阁和他记忆里不同。
在他记忆里,沈阁这天的确救了他,但也只不过是呵退了那些纨绔,把他带回了王府。
……这也是郁云凉会故意弄碎桥板,掉进浑河水里的原因。
他了解沈阁,知道这人多惜命,又多审时度势。
如果他不是简单地被那些人围攻欺负,而是掉进了这暴涨的浑河水,沈阁是不会救他的。
这辈子,郁云凉不想在明面上和沈阁扯上任何关系——这会让他很不方便下手杀沈阁,只要沈阁一死,他就会有甩不脱的嫌疑。
郁云凉只想让沈阁做个稀里糊涂的枉死鬼。
对一个满腔不甘野心,做梦都想当皇帝、都想坐那把龙椅的废太子,这大概是最残酷的惩罚了。
“为什么。”郁云凉盯着沈阁,“下水救我?”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沈阁这个人设需要回答的问题——沈阁又没有武功,就算有,也不可能冒这个险,在这种湍流里下水救人。
他只是顺手一捞……因为郁云凉在水里飘着。
就算是很擅长闭气装死,不会真呛水,也随时可能被疯涨的河水吞没。
就连他们在这里说话的短短工夫,河水都已经漫过半身,河岸的人纷纷仓皇远走,官府把净堤御洪的铜锣敲得山响。
郁云凉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天真,这不是人力能违抗的水患。
祁纠被涌起的河水呛了一口,咳出些淡红,挑出沈阁能用的台词念:“因为……你长得好看?”
郁云凉看他的视线称得上匪夷所思。
祁纠和他对视两秒,揪出系统:“怎么回事,这不是沈阁的原台词
吗?”
“……”系统:“这是沈阁去怡红院,调戏当家名妓小桃红的原台词。”
沈阁之所以会和郁云凉搅在一起,全是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在沈阁的视角里,一个惨白得像鬼的宦官阉党,怎么可能用“好看”来形容。
祁纠:“……”
郁云凉大概也觉得这十分荒唐,开始对沈阁失去耐心。
这片桥墩下即将被淹没,不是久留的地方,郁云凉盯着仍揣着袖子、悠闲踞坐的人,把手松开:“你不该救我。”
他看着沈阁,不知说的是前生还是今世:“我并不领你的情。”
郁云凉从未领过沈阁的情。
他从沈阁这里学了多少,就还回去多少,学会一样本事,就替沈阁做一件事、杀一个人。
他一向都是这样,这世上没人能让他领情,郁云凉只为自己活,也只为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