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拉过监控屏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监控里, 他那具身体正被郁云凉拖着,湿淋淋往岸上走。
郁云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那张被祁纠顺口说了“好看”的脸,这时候是真不怎么好看了……反倒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郁。
郁云凉叫了辆马车,把毫无动静的人拖上去,递给车夫张条子,上面写着京城最好的医馆地址。
这会儿洪水暴涨,街上到处都是人,道路又被弄得泥泞,难走得很。
车夫原本还有些犹豫,被一粒碎银子砸进怀里,立时眼睛放光,马鞭甩得震山响。
车厢在马匹的狂奔里变得摇晃颠簸,郁云凉的眉头越锁越紧,终于在某个转弯时,伸手抵住沈阁险些栽下去的身体。
即将身死、只剩下一口气的废太子,被他的手抵着,无声无息地软垂在他的手臂上。
……
“回执认为,多半是你在他手上,死得太容易……”
系统给他看:“沈阁上辈子做的那些事、造的那些孽,假如就这么简单地还清了断……假如这么容易让你死了,郁云凉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于是执念就无法彻底消除。
消除不了的执念仇恨,深埋在心底,仿佛自己都忘了。
可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无人知晓处酝酿,直到酿成滔天大祸,早晚卷土重来。
祁纠接过一摞回执,翻了翻,领会精神:“我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在他手上?”
系统也觉得就是这个意思:“有可能。”
“明白了。”祁纠把那几页纸放回去,这要求不难,“还有别的任务吗?”
“尽量把郁云凉往正路上引一引。”系统补充,“这把刀已经被教歪了,如果一直这么错下去,很快就难再回头。”
上一世的郁云凉,从十七岁起,被沈阁教了五年,学会的全是如何明推暗就、欺上媚下,如何口蜜腹剑,如何笑里藏刀。
这些本事让他在司礼监站稳,又向上爬,最终爬到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并不是说这辈子就不能用了。
不是不能用,朝堂风波诡谲,本来也尔虞我诈。
只是倘若不加分辨,肆无忌惮地在一切场合这么做,就会越走越深。就会变得彻底泯灭人性,变成一把只会杀人的刀。
……
祁纠点了下头。
他看见监控里的画面变化,他们已经到了医馆,郁云凉正抱着他下马车。
“差不多了。”祁纠活动手腕,“准备一下,送我回去。”
系统愣了下:“你这就回去?不吃火锅了?”
虽说不能这就死,可也不非得现在就顶着这一口气活过来——以沈阁这副身体的破烂程度,不省人事地昏个几天,也完全不奇怪。
郁云凉此时的行事手段,也尚且没剧情推演到后来那么放肆。
在人前的郁云凉,仍是个孤僻的少年哑巴宦官,把沈阁交给医馆,打着手势拜托大夫救治。
祁纠不是非得现在就立刻回去,可以吃完火锅再走。
“这就走吧。”祁纠说,“火锅给我留着。”
他看见医馆门外有棵不错的柳树。
抽枝发叶生得茂盛,翠嫩碧绿的叶子叫雨水洗过,舒展在风里,很像春天。
祁纠觉得它挺漂亮:“给我揪片叶子。”
系统卷起阵风,找了片最绿的,从支着的窗子晃悠悠送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边。
榻上躺着个生死不知的废太子,气息既冷且浅,在医馆大夫的施针下胸膛震颤,又有新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郁云凉站在一旁,一席湿透了的黑衣,苍白脸上没有表情,盯着那些血看。
“怕见血?”那大夫皓首苍颜,是位相当德高望重的神医,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宦官,“实在不适,站远些也无妨。”
郁云凉的脸苍白得像冰雪,他一直是这样,仿佛暖不热的寒冰。
老大夫温声说:“他一时醒不了,不非得守着,去换件干爽衣服,免得着风寒。”
郁云凉沉默着不回应,反倒走过去,扶着榻沿愈发探近。
他探得更近,几乎是弯腰低头打量着榻上的人。
针灸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强运真气,耗竭丹田的——这具身体无意识地震颤,行针自然变得有些困难。
在老大夫的指引下,郁云凉伸出手,按住榻上的人,将周身大穴逐一制住。
柳叶擦着他的鬓角拂过去。
郁云凉垂着眼,直到老大夫将所有的针全部施完,才收回手。
他敛着湿透的袍袖,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背,慢慢捻去那些刺目的血痕。
/
祁纠的确是回去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日夜,沈阁这具身体的确死去活来,不停地把他弹回缓冲区,全靠最好的老参汤吊着命。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这种状况才终于结束。
死亡缓冲区悄然隐去,祁纠睁开眼睛,这具身体已经不在医馆,而是被人送回了那个破败王府。
——的确是相当破败。
最光鲜的全在外面,穿过还算气派的门楣进到府内,就会看见……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乱石碎瓦一点不缺。
府上没什么人烟,几个负责洒扫的哑仆,都是诏狱中被割了舌头的犯人,叫狱中那些刑罚折磨得连人也不太认,幽灵似的踽踽游荡。
上辈子,沈阁几乎不在这王府里久住,要么流连烟柳花巷,要么便去河中画舫。
他们被送到这,多半是因为皇上发觉沈阁要死了,等着锦衣卫回报,随时准备连人带王府一起烧掉。
祁纠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他靠在榻上,随手摆弄系统给他攒的柳叶:“怎么就我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主角、那么大一个郁云凉呢?
“回司礼监了。”系统给他汇报,“听说是宫中有事,吩咐他做。”
祁纠被锦衣卫从医馆抬走,送回府上,郁云凉还跟着。
但还没进府门,宫里就召他回去,说有要事。
“可能是他义父找他?”系统的监控视角跟着祁纠,同样不清楚郁云凉那边的事,“来的人有司礼监的腰牌。”
系统猜测:“说不定是要提拔他,重用任命。”
祁纠倒不这么想:“……未必。”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上辈子,郁云凉杀了他义父。”祁纠还记得前世的设定,“为什么要杀?”
系统还以为这是“忘恩负义”、“杀人如麻”的正常表现,被祁纠这样一问,也有些不确定:“或许……是他不甘心屈于人下,要取代他义父的位置?”
祁纠不置可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寒酸景色,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摆弄两下拆开。
苦涩的药香溢出,是几粒黑漆漆的丸药。
系统有些错愕:“这东西哪来的?”
“郁云凉塞我袖子里的。”祁纠说,“他不欠人情,我救了他,他就还我药。”
倒不是因为秉性有多良善,只是郁云凉不肯和任何人有关系,他只想为自己活。
所以在前世,郁云凉利用沈阁磨刀,也任凭沈阁驱使。倘若沈阁不是真要他死,郁云凉也不会杀沈阁。
这是相当简单直白、一报还一报的逻辑。
在这种逻辑下,那个对郁云凉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郁云凉手刃,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分食。
系统从未细想过,此刻被祁纠一说,只觉悚然:“怎么会这样?”
“不止沈阁一个人,把郁云凉当刀用。”祁纠说,“矬子里拔将军,沈阁对他没那么差。”
因为沈阁只是个无权无势、死到临头的废太子,手里没有半个能制衡郁云凉的筹码。
所以哪怕再厌恶不屑,也只能强装出温情小意,来唬弄这个哑巴阉党。
郁云凉不蠢,装出来的态度他能分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最后被绑缚着送进宫中等死,郁云凉也依然留了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