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车。”祁纠说,“你要御马,就要比它们更清楚,你想走什么路。”
郁云凉身体冰冷,静默着不动,盯住祁纠的手。
这只手挽缰绳挽得极稳,并不受狂奔的惊马干扰,每当要走错路,就强行勒辔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这是辆失控的马车,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正策马疾驰。
郁云凉胸口起伏,半晌才哑声重复:“逐水车。”
逐水车,曲岸疾驰,不坠水。
郁云凉并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捡过人家不要的书看,知道六艺、知道五御,听过逐水车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让他明白,他不配看这些。
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来,寒声说:“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他身上平时都是带着药的,偏偏这次刚从水牢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郁云凉向四周张望,马车跑到了荒郊野地,他应该能找到几种止血的药草。
先用药草应付一下,然后他就去弄药。
祁纠垂着头,半睁着眼,很安静地看他折腾。
郁云凉把那个伤口用力裹紧,抬头看祁纠,瞳孔缩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脸:“别睡。”
“……嗯。”祁纠睁开眼,“没睡。”
郁云凉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这人弄去宽敞些的后室躺着,尝试揽住祁纠的身体,手臂却连僵硬带脱力,抖得不成样子。
“没事,死不了。”祁纠慢慢抬起只手,拍了拍他,“你看,说了你怕血……”
郁云凉打断他的话,嗓子沙哑:“闭嘴。”
他不是为这个。
祁纠就配合地闭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气,伏在郁云凉身上。
郁云凉总算攒足力气,护住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把他拖到后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软枕全拂下来。
他仔细抱着祁纠,把人慢慢放在软枕上:“疼吗?”
没人回答他,郁云凉就不再问,跳下车去翻找止血的草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嚼。
药效越好的草药越苦,苦得沁进心肺。
郁云凉尝出最苦的几颗,塞进嘴里全嚼烂,用棉布滤出汁水。
他回到马车上,给这个人上药止血。
……
郁云凉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换药,动作利落,不受半点影响。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畅得像是正常人,记忆里曾被一刀一刀废掉的左臂,也逐渐恢复自如。
郁云凉把祁纠的伤口裹好,他其实还想检查这人勒缰的那只手,可暂时没这个时间,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看了的话,他就再驾不好车。
“你究竟想要什么?”郁云凉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我说过,我并不领你的情。”
依旧没人回答他。
郁云凉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盖在祁纠身上,钻回漏风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种暖不起来的苍白,现在就变得更冷。
郁云凉重重甩了下缰绳,他学会了驾车,在夜色里疾奔,去弄最好的伤药。
……他好像做了很赔本的买卖。
郁云凉有些迟钝地想,最好的伤药要一两银子,他现在一年才能攒一两银子。
他才从这人身上捞了一文钱。
第25章 替你省银子
祁纠醒来时, 夜已经过半。
郁云凉很能干,不仅把他和马车都弄回了废王府,还给他重新处置了肋间和右手的伤口。
最好的伤药效力果然很好。
系统隔着包扎妥帖的白布探查,只是过了个把时辰, 血就已经不流了, 伤口也覆了薄薄一层痂。
只要不再乱折腾、就这么老老实实静养几天, 皮肉伤就能好上大半。
祁纠躺在榻上, 分心听着系统念医嘱。
他倒是不介意老老实实静养,就是骨头躺得发僵, 一手摸索着按住肋间, 尝试着坐起来。
立刻有人一把摁住他:“别乱动。”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祁纠配合着不乱动, 重新躺回去:“郁云凉?”
他重伤初醒,说话的中气算不上足,喉咙又有些干,发出来的声音多了些沙哑的毛糙。
这样不紧不慢着念出来,这个名字仿佛也多出些特殊的韵律。
郁云凉身形微顿, 又恢复如常, 点上油灯:“是我。”
郁云凉把油灯拿近, 低头仔细查看他的面色,回想医馆里大夫的交代:“再躺三天。”
祁纠很配合,抬手遮了下光,开始躺第一天:“伤药花了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