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相当大方:“给你报账。”
“……”郁云凉想起这事就郁卒, 脸色沉下来, 将袖子里那个半旧的布包用力攥了攥:“别问。”
花了一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总不可能光买药, 加上白布药棉乱七八糟云云,又多出二三十文,
郁云凉身上半样值钱的东西也没带,只能把司礼监的腰牌押下,将祁纠送回废王府。
他给祁纠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又匆匆赶回去,取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底。
还钱的路上,路过卖甜汤的摊子,郁云凉又不由自主地掏出五个铜板,打着手势买了一碗半。
那半碗被他端去隔壁的茶摊,加了半份茶汤。
……味道确实好了很多。
郁云凉站在茶摊边上,一口接一口向下灌滚烫的甜汤,满脑子想的,依然是那只勒缰的手。
他想起那只手上的伤,又看自己的手,因为被那人用布缠了,不过只是几条淡淡的红印子。
郁云凉就更弄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废太子,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祁纠在想甜汤,他都闻见甜滋滋的桂花香了:“我的那碗呢?”
郁云凉回过神,阴涔涔盯着他。
半晌,郁云凉一言不发地出去,从炉子上把另一碗甜汤端进来。
他放下那碗甜汤,一手揽住祁纠,让这人不牵动伤口稍微坐起,又在背后塞了个软枕。
“有劳。”祁纠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就这么一路端回来的吗?”
郁云凉:“……”
为什么废太子不是个哑巴。
郁云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试过温度,觉得不烫,就舀第二勺喂给祁纠:“张嘴。”
祁纠左半边伤口不让动、右手被白布缠成了粽子,的确不方便自己端碗,索性配合地让张嘴就张嘴。
他也不矫情,就着郁云凉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饱了:“下次……跟老板说带走就行了。”
甜汤铺子也不是送碗的,要是说了带走,就会给个相当简易、垫着油纸做内衬的小竹篓。
短短一个晚上,里外里加起来,郁云凉已经抢了人家老板四个碗了。
郁云凉:“…………”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祁纠一阵,发现这人还算有力气、还算精神头不错,就把甜汤全倒进随身的水袋。
郁云凉把水袋撂在祁纠手上,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这个全身上下嘴最烦人的废太子又叫住他:“去哪?”
郁云凉:“去还四个碗。”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今晚简直倒霉透顶,破财也不见消灾。
郁云凉认定是这破王府晦气,抓起外衫就往身上套:“今夜我不回,你自己喝完甜汤,就躺好睡觉。”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回头扫了祁纠一眼,就往门外走。
“郁云凉。”这人又用那种声音,慢悠悠逐字念他的名字,“外面冷。”
“我不怕冷。”郁云凉说,“我怕热,怕烫。”
冷是太正常和理所应当的事了。
他不喜欢的是暖炉的温度、血的温度,那碗甜汤的温度。
还有当时昏过去的人……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因为伤口崩裂发起高热,呼出来的那些灼烫气流。
郁云凉一盏茶一换凉水帕子,寸步不离盯他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人退了烧,重新恢复清醒。
现在郁云凉必须去睡觉。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差不多算是两天两夜,胸口窒闷,脚下像是踩了棉花。
如果再不快走,出去找个没人的僻静墙角,就要一头栽在这破烂王府的地上。
“屋子破,风还是挡的。”身后的人像是能读他的心,继续跟他好说好商量,“不比外面好?”
郁云凉冷声说:“不比。”
他没有睡床榻的习惯,也不喜欢屋子,把衣服蒙头一裹,有个冻不死的僻静墙角就够了。
郁云凉失去耐心,想要立刻离开,却不料走得太急,气力耗竭,迈出几步眼前就冒起金星。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
他急喘了几口气,把身体撑直,拖着脚步迈出去,勉强挪到门外,就靠着墙栽倒。
实在倒霉、倒霉透顶。
不都说破财消灾,莫非他的灾是沈阁?
郁云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视野暗下去。
他在陷入昏沉前听见脚步声,人的影子将他从冰凉的月色里覆住。
厚实的披风落下来。
“谁让你……”郁云凉很恼火,“下来……乱动的……”
“我不让你出门,你不也不听。”那人说,“扯平了。”
那人护着肋间伤口,也慢慢靠着墙坐下,很大方地把腿借他当枕头:“我现在也搬不动你,看看月亮吧。”
疯子。
看什么月亮,这么冷的天。
郁云凉聊胜于无地挣扎,很快就被单手制服,整个人都被那件相当厚重的披风裹牢,不甘心地滑进暖和的黑沉。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郁云凉蜷缩身体,眼皮颤动,咬住牙关。
这种感觉……会让他生出些自以为是的错谬,会让他忘记自己只不过是把刀。
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一把没用了就会被废弃的刀。
他会误以为,自己有资格做回一个人。
/
郁云凉这一觉昏睡了两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噩梦里惊悸,身体震颤,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仿佛身陷挣不脱的囹圄。
直到一只手覆住他的额头,沿穴位一寸一寸走到后颈,慢慢按了按。
有人对他说:“醒神。”
郁云凉身体剧烈一抖,大汗淋漓着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天光大亮,几只鸟雀栖在树梢,叽叽喳喳叫得热闹。
郁云凉仍躺在青石板上,只是被厚披风隔绝了寒气——这大概也是害他梦魇的罪魁祸首。
在梦里怎么都逃不脱的可怖囹圄,原来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郁云凉怔怔出了会儿神,察觉到不对劲,忽然掀了披风跳起来:“你一直没回去?”
这人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了?
“嗯?”祁纠靠着墙,还在慢慢抿那个水袋里的甜汤,闻言抬头,“没有。”
屋檐下其实也挺好,祁纠难得重温一次幕天席地,和系统打了半宿野扑克,加上少年宦官在身边睡得热热乎乎,其实挺舒服。
“没流血。”祁纠把衣襟拉开一点,叫他检查,“你不是不准我乱动?”
郁云凉:“……”
他现在越发肯定,废太子定然是在落水的时候,泡坏了脑子。
怎么会有人在已经擅自跑到屋外以后,忽然想起自己不能乱动,然后就这么坐上一宿?!?
郁云凉被他气得不轻,又不敢上手生拉硬拽,只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架住祁纠的右手臂:“先回去。”
郁云凉问:“能站得起来吗?”
“试试。”祁纠说,“应该能成。”
他被郁云凉撑着,一点一点站起身,靠着墙歇了一阵,慢慢向回走。
郁云凉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眉头蹙得更紧:“是不是又发热了?”
祁纠摸了下自己的脑门,又摸了摸郁云凉的。
被他摸脑门的少年宦官脸色骤沉,冷冰冰地忘了怎么走路,左脚绊右脚,差一点就把两个人一起甩过门槛。
“是你冷。”祁纠帮他站稳,“做什么噩梦了?”
郁云凉听见这个问题,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下来,那种鲜明的恼怒冷意也褪去。
郁云凉架着他,让他躺回榻上:“没什么。”
祁纠并不过多追问,只点了点头,就靠着软枕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