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皇帝的命数本来就是定的。
这其实是件挺讽刺的事——沈阁机关算尽,折了一个郁云凉,才换来那个九五之尊死在龙床之上。
可没人知道,郁云凉不懂毒,至少没有皇室懂……郁云凉下的那些毒,根本毒不死皇帝。
皇帝会在那时候毙命,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荒虐无度耗尽元阳,又夜夜有故人魂灵造访,频频梦魇惊悸,致使心脉耗弱衰竭。
不是因为中毒。
“犯不上。”祁纠慢悠悠驳回,“把你搭进去,可惜了。”
郁云凉垂着视线,瞳孔隐蔽地缩了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医馆门口,不适合再聊这个。
祁纠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接过郁云凉递过来的披风。
他裹着披风,被郁云凉架住肩膀搀扶着,慢慢走进了那间再三造访的医馆。
老神医德高望重,在百姓间名声极好,并没因为救治废太子受什么为难,依旧每日坐堂,照旧治病救人。
此刻医馆里仍有不少病人,老大夫一时分不开身,见两人进门,笑吟吟颔首做礼:“还请稍等。”
郁云凉朝他施礼,扶着祁纠坐在僻静通风处。
吹了吹风,被他扶着的人看起来舒服了些。
郁云凉尝试把手罩在祁纠的眼睛上,这人就顺势合上眼,靠在郁云凉身上打起了瞌睡。
……
近几日天气冷热不定,染风寒的人不少,医馆里的人络绎不绝,比街上居然还要热闹几分。
只是等待的片刻功夫,就有不少人暗暗朝这边打量。
沈阁这个废太子其实相当有名,这么在京城里游荡,京城百姓认识他的人多得是。
废太子频繁出入医馆,说不定又会惹什么流言,又要有哪家道士卦师旧事重提,煞有介事地说起那一道短命的批文。
郁云凉不自觉蹙眉,他扶着祁纠,脸色转冷,用身体遮住这些各异的视线。
那件厚披风磨烂的地方不算显眼,郁云凉也往里掩了掩,用身体挡住。
幸好出门前让这人换了衣服,没有皱巴巴穿不成的袖子。
想起今天来医馆,又要花自己的钱,郁云凉心疼银子的念头就又发作,忍不住想板一板这人糟蹋东西的毛病:“你——”
祁纠听见他出声,睁开眼睛:“嗯?”
少年宦官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蹙紧了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
有个因为梦魇惊悸,正嚎啕大哭的孩童。
五六岁,看起来家境很好,且颇受宠爱,戴着沉甸甸的精致银锁,手臂粉嫩得像是莲藕。
……这些都并不重要,这样的小儿京城多得是。
郁云凉没少见,从未留心在意。
他只是盯着那孩子的手。
——这个废太子……是不是嫌伤好得太快、嫌命太长,在外面坐了一宿来着?
郁云凉看向祁纠,这人没等到他说话,就又靠回去闭目养神,还试图抓过他的手把眼睛遮上。
郁云凉遮住祁纠的眼睛。
郁云凉一直没想通,他在外面睡是习惯,祁纠为什么有床不睡,也要陪他在外面坐两个时辰。
他说这个人糟蹋东西,这人居然也不辩解,漫不经心答应会改。
……
郁云凉想起祁纠的那半片袖子。
那孩子叫梦魇吓得不轻,哭的几乎厥过去,手里死死攥着大人的袖子,不住往里藏。
那袖子被死死抓着不放……揉得皱巴巴,难看得穿不成。
第26章 深更半夜的
老大夫很快忙完了手上的病人。
医馆里重新清净下来, 不复方才的嘈杂喧闹。
小学徒把门关上,又探出脑袋,往外头挂了块暂歇的牌子。
……
祁纠睁开眼睛,拽了拽少年督公的袖子:“到我们了。”
他只是节省力气, 眼前恰好是郁云凉的袖子, 就顺手一扯。
郁云凉却猛然打了个激灵, 悚然扭过头来, 一动不动盯着他看,神色越发莫测。
……隔了半晌, 少年宦官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袖子, 伸手过去,仔细搀起祁纠。
郁云凉在外面从不开口, 沉默着斟酌力道,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撑着祁纠站稳,再往那张诊桌慢慢走。
祁纠在内线敲系统:“我错过什么剧情了吗?”
系统也没琢磨出关窍,只知道郁云凉刚才扶着祁纠, 眼睛却一味盯着个做了噩梦、叫家人千宠万哄的半大孩子。
“是不是羡慕?”系统猜测, “郁云凉可能也怕噩梦。”
系统建议祁纠:“你没事就哄哄他。”
这事简单, 祁纠被郁云凉搀着,走到诊桌前,掀起袖口叫老大夫诊脉:“行。”
他和系统在开小会,那边老大夫诊脉半晌, 神情却逐渐变得极为复杂, 抬头时几乎可见惋惜之色。
老大夫原本对废太子所知不多, 阴差阳错之下,连着几次替对方治伤瞧病, 这才有所接触。
这位废太子,似乎并不像世人所说……因为身中剧毒,就养成了乖戾偏颇的性情,荒诞无度。
……只不过,身中剧毒还是做不得假的。
老大夫诊了足有一炷香的脉,才挪开手,抬头看向一旁的郁云凉。
“无妨。”祁纠关掉聊天框,收回右手,“是我的人,先生直说。”
“殿下还该静养。”老大夫说,“这毒……这病禁不住折腾。”
皇家之事,民间不敢置喙。老大夫斟酌审慎,低声劝道:“宽着心,慢慢养。不可过劳过伤,如此下来,五年十年……”
老大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话头。
因为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宦官正蹙紧了眉,对废太子打手势,态度说不上恭谨,到更像是咄咄焦灼。
“他说。”祁纠看懂了,帮忙翻译,“五年十年,怎么行。”
“太慢了。”祁纠看一眼,再看一眼,“怎么,能,立刻好。”
老大夫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有些无奈:“这位……小公公。”
“老夫是说,五年十年……或可撑过。”
老大夫见多了生死,深知有些话与其藏着,不如说清:“这毒发作起来,当即就夺人性命,也是保不准的。”
郁云凉停住比划,漆黑眼睛盯住祁纠,脸上血色迅速褪尽。
“只能宽心养着,没有别的办法。”老大夫缓声说,“这毒很烈,也很霸道……每发作一次,都是要人一条命。”
七日高热寒苦,从第一日起就有蚀骨之痛,个中煎熬凶险,非是常人所能受的。
眼前这位废太子,居然说话行走都如常,看起来只是虚弱些……若不是天生就不知道疼,恐怕就是心性坚忍至深,非常人所能及了。
老大夫心中敬佩,话也难免说得多了些,写了张方子下来,却又据实明告:“就算吃了药,也并没什么真正效用。”
“再好的药,也只是能勉强止一止疼、发作时叫人昏睡过去。”
老大夫说:“治不了本,少些痛苦罢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几味药也依然相当昂贵,一剂就要煎进去半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话说回来,寻常人家也不至于中这种毒,受这份煎熬。
废太子住的破王府有多寒酸,京中其实不少人知晓。老大夫隐约听人提过,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预先询问祁纠:“殿下——”
那张药方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
少年宦官把它交给等着抓药的小学徒,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祁纠。
祁纠就有点歉意地朝老大夫点头。
他转过来,跟郁云凉压低声音商量:“贵。”
郁云凉紧抿着唇,眼尾颤了颤,看起来就要忍不住说话,末了还是咽回去。
他对祁纠打手势:吃药。
“也没这个花法。”祁纠压着嗓子哄他,“没事,我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