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凉把刺眼的白发掐干净,祁纠明明也才及冠——正是最年轻鼎盛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中了毒身体弱,怎么会这样。
祁纠的手是能勒缰、能挽弓的,等养好了身子下江南,一定还能亲自做这些事。
他也要多练练骑马,一定不能被甩下,到时叫春风送行,追着祁纠一路快马下扬州。
郁云凉扶着祁纠,凝神让他在药枕里靠妥当,抬手揽稳祁纠的头颈,又拿过那一碗药。
他不舍得给祁纠喂药,老大夫也说……要是实在喝不下,就不要喝了。
这话里其实有浓浓不祥死气,郁云凉原本想故作不知,只当听不出,但他的殿下没打算要死。
他的殿下……言传身教,一言九鼎,说了要活下来,就不往死路上走。
祁纠要喝药,让郁云凉自己想办法。
郁云凉自己尝了一口药,极苦,从舌尖一路苦进喉咙,苦到人天灵盖都打哆嗦,十分难捱。
郁云凉把这一口药闭眼咽了,又含住第二口。
他的眼睫有些打颤,呼吸微微急促,胸口起伏了下,脸上耳廓热意更甚。
他记得……祁纠是怎么给他分甜酒汤喝的。
但那是甜酒汤,沁甜醇厚、余韵悠长,不是苦到人头晕的药。
郁云凉就这么垂着视线,蹙眉思索,不知不觉又将第二口药也咽了下去。
……祁纠其实有点担心,郁云凉就这么把一碗药一口一口喝完。
他又恢复了点能量,就抽空醒过来,叫醒冥思苦想过了头的小公公:“来。”
祁纠轻轻拍了怕郁云凉的手背:“药给我,我自己喝。”
郁云凉已经想明白了,他摇摇头,低声说:“殿下,这药很苦。”
祁纠自己吞咽十分困难,咽下去两勺汤就要一盏茶的工夫……这么喝药,只怕苦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什么都不剩了。
郁云凉含了口药,喂给祁纠。
他是哺药的一方,却温顺到极点,极为仔细谨慎地将苦涩药液送进祁纠口中,等祁纠把它们咽下去。
然后祁纠怀里,湿漉漉的小狼崽子变成的精怪,相当笨拙、相当磕磕绊绊地,舔舐那些残留的药气。
祁纠怕他紧张摔了,把力气放在手臂上,揽住跪在自己怀里发抖的郁云凉。
郁云凉闭着眼睛,全然不知抵抗地伏在祁纠怀里。
小狼妖叫温泉蒸得快烫手,热腾腾红通通,舌尖慢慢扫过祁纠的口腔,啜走了所有苦涩的余波。
第35章 我有只狼崽子
一口药喂完, 郁云凉险些就要比药枕还烫。
他一只手里还端着药,跪在祁纠身前的青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神情几乎有些恍惚。
祁纠摸摸狼崽子, 忍不住笑:“苦傻了?”
郁云凉摇头。
他极少会有这样的时候……虽然并没被苦傻, 心神却也浑浑噩噩, 仿佛叫温泉水蒸得朦胧恍惚。
这种感受很难三言两语解释得清, 郁云凉将药暂时放在一旁,抱住祁纠, 听胸腔里那颗心脏慢慢地跳。
祁纠身上无力, 几乎全靠他撑着,只剩下只手在他背后不紧不慢拍抚。
郁云凉闭上眼睛:“不苦……殿下, 你喝得进药。”
祁纠还活着,还能把他喂的药咽下去……没什么事比这个更好了。
祁纠的手在他背上停顿片刻,揽着狼崽子微微发抖的头颈,轻柔摩挲。
郁云凉受不住这个,祁纠的力道越是温柔, 他就越难过, 这些情绪变成疼痛, 打着颤从骨头里往外钻。
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这毒在祁纠身上。
有那么多人都该死,为什么偏偏祁纠想要活着,就要这么辛苦。
他想不通这些, 老大夫说祁纠这一场拔毒只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又要过那鬼门关——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就只能硬挺过去。
高热、寒颤、刮骨之痛。
老大夫叫郁云凉提前准备了布条,到时候缚住祁纠的手脚, 免得祁纠痛极自伤。
郁云凉跑了整个京城,弄来了最软和的棉布,仍怕会伤着祁纠,自己先把自己绑了一炷香。
这一炷香里,郁督公死死同几根布条较劲,盯着袅袅烟气,牙关咬得生疼。
祁纠低头笑了笑:“来,药再给我喝一口。”
他这么说,又不亲自动手,靠在郁小公公身上,摆明了还是要刚才那个喝法。
郁云凉叫他从无数执念中惊醒,蓦地烫了烫,强自定下心神,端起碗来又含了口药。
祁纠舒舒服服,向后躺进滚热药枕,任凭小狼崽子爬进怀里,偷着渡人精气。
苦涩药汁被慢慢哺过去。
郁云凉担心他咽不下,每喂一口就要替祁纠按揉胸口顺气,偶尔察觉到祁纠气息转弱、胸口起伏吃力,就再适时轻微按压。
喂药的时间不算短,期间祁纠又有几次含着药昏睡过去,郁云凉就小心地帮他捋着喉咙,一点一点下咽。
……大半碗药喂下去,郁云凉额间已布了层薄汗。
最后这口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祁纠呛得低咳了声,漆黑药汁沿嘴角溢出。
郁云凉要替他抹去,那只手却被祁纠按了。
祁纠摇头,示意他袖间,郁云凉立刻摸出帕子,才一接过去,祁纠就接连呛出几口血。
血色极深,祁纠闭了眼调息,缓过口气,敲了敲郁云凉手背:“积点德……回去找地方烧了。”
小公公连掉进水里的蚂蚁都要救,这毒血就别混进温泉水里,毒害无辜的草木花鸟了。
郁云凉没有不听他话的时候,将那帕子仔细叠了,暂时用石块压在岸上:“殿下又在运内力真气吗?”
“药力不弱,正好试试。”祁纠笑了笑,老大夫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幸而效果不错,倘若能这么顺利下去,或许七条命还真就够用。
郁云凉多少能听得懂,即使听不懂,祁纠说什么他也都一定会信:“一定顺利,老神医说了,殿下来年夏天就能好。”
他一边说,一边探身取了早备好清水来给祁纠漱口,又从匣子里取出颗糖渍梅,给祁纠含着解苦味。
这话无疑是郁小公公壮着胆子编的。
老神医哪敢说这种话,按着医理诊脉,祁纠能活过来年夏天都是万幸。
但小公公打定了主意这么编,神色坦然语气坚定,就是垂在袖子里的手攥得青白,呼吸急促不定,多少有些要露馅的端倪。
祁纠笑了笑,招招手,就让湿漉漉泛着凉的狼崽子钻进怀里。
“用不着夏天。”祁纠说,“咱们春天就好。”
祁纠收拢手臂,幕天席地合了眼,柔声哄他:“三月就好了,坐船下扬州。”
他刚将内力游走周天,强行逼出几口毒血,体力消耗很大,说了这几句话额头就见汗,又闭上眼睛。
郁云凉立刻抱住他,攥着袖子替他擦拭:“殿下歇着,明年三月的事我来置办。”
祁纠点点头,很一本正经地摸了块小石头,拍进郁小公公手里当押金。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脸上露出浅淡笑容,很珍惜地把小石头收好:“谢殿下赏。”
祁纠相当阔气,又抓了把温泉水,撂给郁督公。
这回郁云凉捧不住了,热腾腾的水淋在手臂上,淌过那个咬出来的伤痕。
“我自己上药。”郁云凉知道祁纠的意思,立刻说,“下回我不咬了。”
这态度确实相当诚恳,祁纠稍感满意,精打细算的最后一点能量恰好用完,回了缓冲区。
郁云凉小心抱着他,让祁纠在药枕里躺得舒服自在,又跪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给祁纠腕间的伤口换药。
祁纠身上没有力气,手腕不怎么活动,反倒更适合养这伤。
郁云凉将两片竹篾削得又轻又薄,光滑得不带一点毛刺,包扎的时候嵌在绷带第二层,就能护着伤口不被牵扯。
比起身上的毒,这种皮肉伤要好处理得多了,最好的伤药加上这有药用的温泉水,很快就能让伤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