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少年宦官这么等在医馆外,神色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见慌乱、不见哀戚,甚至连威胁医家出诊的意思也没有。
却偏偏叫人莫名就觉得……倘若那个无论如何他也要救的人活不过来,或许这京城会多出一场风波。
一场远比浑河水患更激烈的风波,在那巍巍宫墙之内、之外,或许都有些早该陪葬的人,要活不成。
不论出于这份谨慎,还是出于医者仁心,老大夫跟着郁云凉来替祁纠诊了脉。
……
诊过了这份脉,老大夫只惊异于,有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能活着。
破而后立是个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可这“破”倘若到了干脆全盘砸碎的地步,凶险自然也可想而知。
到了这一步……反而不论做什么,都已不再有那么多忌讳。
“做什么都对他有好处。”老大夫对郁云凉说,“没什么对他有坏处的事了……若是想泡温泉,那就泡罢。”
同理,吃药也一样——若是还能喝得下药,那就自然最好,只要喝下一点药,身子的亏空就能补上一点。
若是喝不下……那就喝不下,也不必再强求了。硬撑着将药咽下去,再吐出来,只会雪上加霜。
老大夫心中不忍,却还是把这些如实说出来,告知给郁云凉。
郁云凉依旧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被祁纠教得进退有度、知礼守仪,规规矩矩将老大夫送回医馆,留下一大笔诊金,就又回了宅子陪祁纠。
祁纠在屋子里睡得不舒服,郁云凉就搬来躺椅,放在树底下,把祁纠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晒太阳。
祁纠嘱咐他练箭,郁云凉就练箭,一直练到祁纠睡好了醒过来。
现在他也不对祁纠说这些,只是问祁纠:“我去烧火做饭,殿下等我一刻……我们吃些东西、休息休息,就去泡一泡温泉解乏,好么?”
祁纠把说话的力气用完了,踅摸一圈,抖了抖袖子上落的花瓣,取了个巧劲抛给郁小公公。
郁云凉被洒了一身花瓣,忍不住耳廓泛红,垂着头颈笑了:“我这就去弄。”
他在祁纠怀里埋了埋,闭眼一动不动地静了几息,就爬下躺椅,将裹着祁纠的裘皮重新仔细整理好。
郁云凉很利落地跑去生火做饭。
他的活动范围只在祁纠能看见的地方,即使偶尔离开,也会立刻返回,天色就在袅袅的炊烟里暗下来。
郁云凉已经能把饭做得很好,他炖了一大锅蹄髈,放了不少药食同源的药材,撇了五、六次油过后,汤色澄清鲜亮,揭开盖就香味扑鼻。
饭香也诱人地飘起来,郁云凉还热了一小碗甜汤、加了药萃出的酒髓,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煮着。
郁云凉盛了很小的一碗汤,带了几颗红灿灿的枸杞子,用勺子舀到不烫了,先捧去给祁纠喝。
“好喝。”祁纠咽了半口,夸郁小公公,“能开个饭馆。”
郁云凉抬了抬嘴角,低声说:“等殿下好了,若是想下扬州,我就去西湖边开饭馆。”
祁纠挺愿意哄着小狼崽子想这些,来了些兴致,一本正经琢磨:“不如开个客栈,打尖住店,挣两份钱。”
郁云凉就把这事记住,点了点头:“殿下,再喝一口。”
他又舀了勺汤,这汤熬得恰到好处,浓郁鲜香却又不腻,药材的苦味恰好被中和,其实很适合入口。
祁纠靠在躺椅里,就着他端的勺子,慢慢向下咽,咽出一头冷汗。
郁云凉垂在袖子里的手抖了下,将剩下的半勺汤收回。
祁纠却比他更有耐心:“急什么。”
他招了招手,把郁小公公那只垂在身边的手要过来,指腹擦过郁云凉自己咬出来的齿痕,慢慢揉了两下。
这样的细微触感,叫郁云凉不自觉地微微悸栗,连碗都险些端不稳:“……殿下。”
“活着呢。”祁纠回答他,“下回别咬了。”
郁云凉垂下眼睫,看着那个深可见骨的齿痕,胸口慢慢起伏了两下:“嗯。”
“别难受,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这是在想办法活。
郁云凉不能一直这么难受,这么绷着。
再韧的弓弦,一直往死里绷着,也迟早是要断的。
祁纠示意郁云凉帮自己扶着胳膊,接过那个勺子,又叫郁云凉扶着自己稍微坐起来些。
他一点一点喝下去两勺汤,又挑了颗好看的枸杞子,细细嚼了一会儿,闭眼咽下去。
这一份吃完了,他又要了煮得热腾腾的甜酒汤,也慢慢喝下去小半杯。
“我睡着了,喝不下去药……那也得喝。”
祁纠这边抄起系统的笔记本,临时抱佛脚,那边同步教郁小公公:“你就不知道想点办法?”
郁云凉听得愣怔,睁大了眼睛,替祁纠擦汗的手顿了顿。
祁纠还想往下念,被系统杀过来拦住:“点到即止!这个不能念,叫他自己悟。”
说实话,祁纠不太相信木木愣愣戳着的郁小公公:“你确定他能自己悟?”
“那也不能念啊。”系统忧愁,“你不看这写的什么?”
这好风好月,良辰美景,哪有人念“喂药指南第一步:了解人类口腔和喉咙构造”的。
系统不确定,但反正培训班是这么教的,系统假装听懂了,转达给祁纠:“心之所至,水到渠成,自然就会了……”
祁纠半信不信,把笔记还给系统,打发郁云凉去吃饭。
郁云凉立刻听祁纠的话,跑去用大海碗盛饭。
大约是有了要照顾祁纠拔毒的重任,郁小公公吃得更狼吞虎咽,恶狠狠盯着那个蹄髈,仿佛今晚把它吃干净了,明天就能长十斤力气。
祁纠看狼崽子吃饭,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就迎上郁云凉立刻转过来的视线。
“吃你的。”祁纠说,“看你吃得香,高兴。”
郁云凉的耳廓就又泛起红,埋头大口吃饭,把肉和米饭搅在一块儿,扒拉着全咽下去。
祁纠看了一会儿,能量条耗尽了,就又被弹回缓冲区。
这具身体如今正在破而后立的“破”,已经破到了一定地步,缓冲区里根本看不见外面,声音都是时断时续。
系统把视角导回塑料布,在夜风里呼啦啦作响,勉强帮他看个大概:“郁云凉在摸你的脉……看来还行,他脸色不错。”
郁云凉把东西都收拾好,用洗干净的柳枝蘸着那一点甜酒汤,尝试喂给祁纠。
起初那一点沾到嘴唇上,勉强算是成了……但稍微再喂得多了,就又不顺利。
祁纠根本无力下咽,那一点琥珀色的酒浆喂进去,打了个转就顺着唇角溢出来。
郁云凉立刻把它们仔细擦净。
大概是这件事让他太难受了,郁云凉就这么一动不动,额头抵着祁纠的额头,抱着祁纠站了一会儿。
因为祁纠睡着,郁云凉放纵地给了自己十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直起身,轻声说:“殿下是太虚弱,过几天就会好的。”
风把裹着祁纠的裘皮吹得微动,郁云凉把手放在那上面,俯身替祁纠挡住这一阵清凉夜风。
今夜的月亮很不错,洒下来一片银辉,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照得明净。
好风好月,郁云凉带祁纠去泡温泉。
那里也被他放了药枕,借着温泉下的地热熏蒸,摸着几乎有些烫手,多躺一躺正好能舒筋活血。
郁云凉抱扶着祁纠,小心翼翼地帮他靠下去……沉沉昏睡着的人身体不着力,但郁云凉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
郁云凉拢住祁纠,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就这么跪在温泉水里,一动不动地拥抱着他。
“殿下。”郁云凉轻声说,“我们多泡一会儿,你一定就能好。”
祁纠微垂着头,身体靠在他胸肩上,气息浅淡,发尾叫温泉蒸得微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