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无声地喊疼。
张善说,梁牧这是受了太多疼,太多罪。
梁牧身上的毒已解,可他的思绪还残留在噩梦中,以为自己处在变成药人的过程中。
那是一场噩梦,他清醒的时候日日夜夜都在生不如死的疼痛中度过,那非人的日子刻在了骨子里。
他很疼。
梁靖看着这样的梁牧,心底涌出无限的恨。
耶律赫是西羌王族,他自然知道把人变成药人会经历什么。他们就那样让梁牧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具傀儡,从此庇护着杀害父兄的仇人,利刃却对准了他曾守护的人。
梁靖心道,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们这么折磨人,把人害得生不如死,结果只需要一句投降,就能平安无事。
梁靖其实并不像萧宴宁看到的那样无害,他八岁历经父兄阵亡,自己成了梁府唯一的男丁,他太早失去庇护,太早历经苦难,他十四岁就上了战场。
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手上都是鲜血,他心底满是戾气。
在萧宴宁面前,他表现的那般纯善无害,他不想让萧宴宁看到自己暴虐的一面。
那样的他应该留在战场上,不该被喜欢的人看到。
也许有人觉得西羌已亡,耶律赫等人又已投降,一切一笔勾销,梁靖很多时候想的是血债血偿。
看着备受折磨的梁牧,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梁靖就对耶律赫等人动手了。
他不是脑子一抽才做的这件事,他很清醒。
因为刺杀事件,耶律赫等人并不受看重,他在这些人的住处溜达几天,漏洞很轻易就寻找到了。
他是兵部侍郎,又兼京营戎务,被西羌害死的大齐将士很多,他要杀耶律赫很方便。
他把刀架在耶律赫脖子上时,耶律赫吓破了胆,他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投降了。梁靖看着他说,想投降过富贵闲人的生活,那先去地府问问数万西北将士的英灵同不同意。
如果他们同意,可以把耶律赫再送回来享福,不同意,活该这些人去死。
梁靖并不后悔杀耶律赫,他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萧宴宁。
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萧宴宁,但他没做到。
萧宴宁那么聪明,听到耶律赫等人都死了,肯定知道是他动的手。
萧宴宁肯定也知道他是报私仇,是在泄私愤。
梁靖不怕别的,就怕萧宴宁对他失望。
萧宴宁看着可怜巴巴的梁靖叹了口气,他道:“我知道是你动的手。”
梁靖看向他,萧宴宁语气淡淡:“如果你没有动手,过两日,那些人应该也会因刺杀皇帝而遭报应。”
想对西羌动手的人不只是梁靖,还有太上皇,还有他,说不定还有其他朝臣。
梁靖抿起嘴,萧宴宁:“我有点不高兴。”
梁靖抬头,萧宴宁直视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这是肯定句,梁靖错开眼,他又不是傻子,他一进殿,殿内只有萧宴宁,左右随侍都没有,这说明萧宴宁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因为不想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所以连砚喜都不在殿内。
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折子还未递上来,萧宴宁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他动手的时候,萧宴宁派的人就在暗处看着他。
萧宴宁:“梁靖,做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不答应?觉得你心狠手辣。”
梁靖急了:“不是,我……”
萧宴宁:“还是觉得我是皇帝,杀降臣不合适?又或者是觉得事情败露,我会把你交到刑部处置?”
后面那句质问有些重,梁靖当场就急红了眼,他道:“我没有。”
这群人,不值得脏萧宴宁的手。
萧宴宁:“梁靖,你到底在怕什么?”又或者是在他面前自卑什么?
梁牧成了那样,他要是还能嬉皮笑脸的看着耶律赫等人享受荣华富贵,那他就不是梁靖了。
梁靖是不是以为他在自己心里一直是小白兔模样?
殿内气氛有些沉默。
这时砚喜从殿外入内来禀,说是刑部侍郎求见。
梁靖退到合适位置,萧宴宁:“宣。”
刑部侍郎进殿请安后递上了折子,他说了耶律赫等人遇刺的事,刑部勘验过了,说了那些人身上的致命伤,还有大概的死亡时间。
最后刑部侍郎道:“不排除有仇杀的可能性。”
萧宴宁掀了掀折子,他悻悻道:“一夜之间都死了,莫不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
刑部侍郎:“……”
好吧,一句话,他瞬间明白了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180章
萧宴宁搁下手中的狼毫,抬眸望向身侧凝视自己多时的人,修长的剑眉微微一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梁靖恍然回神,将手中墨锭轻轻搁下,他轻声道:“方才想到了耶律赫……”
“想他做什么?”萧宴宁纳闷,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想把他挫骨扬灰?”人都死了,还在惦记着,除此之外,萧宴宁想不出梁靖念叨耶律赫的理由。
梁靖也不是真的在想耶律赫,只是思绪恰好到了这里,听闻这话,他忙开口:“已经不想了。”
萧宴宁瞅了瞅他,见他十分真诚认真,于是换了话题:“梁二哥怎么样?”听张善说哪怕是解了毒,梁牧身体因中毒太久太深终究损伤寿命时,萧宴宁心里也不好受。
哪怕和梁靖没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他也觉得梁牧命不该如此。
只是他不是神医,能做的只能是御医要什么药材,他都给提供上,尽量让梁牧未来的日子安康。
梁靖脸色露出一丝浅笑,他道:“他很好,今天比往常多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还多喝了碗粥。就是偶尔还有些梦魇,不过问题不大。”梁靖是真的很高兴,能吃能喝就好,被药物损坏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等再过些时日,身上的毒素就会排干净了,倒是人只会越来越好。
萧宴宁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来。
这时,砚喜前来禀告说是安王求见,萧宴宁:“宣。”
安王这次入宫求见主动提起了前往通州的事。
梁靖当年在西境时一直在安王手下当差,现在安王又在救治梁牧身上出了很大力,梁靖心里对他又敬佩又感激,听闻他要离开京城,这一走,两人不知何时再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舍。
萧宴宁也劝道:“年关将至,三哥不妨过了这个年再去?”
安王摇了摇头,他道:“不了,宫里母妃身体安康,臣那安王府也没什么人,横竖都是冷清,在不在京中过年并无分别。”
萧宴宁:“……”安王说起这话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静,萧宴宁心里有些酸涩。
他道:“既然三哥决定了,也好。”安王府处处熟悉,处处有过去的影子,倒不如趁机换个环境,时间长了,伤口哪怕不能完全愈合,也能淡下去一些。
于是萧宴宁又问:“那三哥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安王:“臣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话说到这里,他神色犹豫,看了看梁靖,又看向萧宴宁改了下口:“再过段时间也行,到时梁牧的身体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臣想着带他一同前往通州,不知皇上和梁侍郎意下如何?”
梁牧活着,站在梁靖站在皇帝站在安王的立场上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这样的喜事往往伴随着非议。
梁牧失踪十多年而不是十多天,安王相信萧宴宁既然选择让御医全力救治他,就不会因为他曾是西羌王族身边的‘药人’而心生隔阂。
只是皇帝没这个心思,其他人呢?
安王自打入了一趟诏狱,遇到事情,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梁牧战死是英雄,时隔十多年突然起死回生,他很可能面临的不是掌声,不是欢迎,而是众人对他的猜疑。
如果大家知道他就是耶律赫身边那个只知道发疯发狂甚至要刺杀帝王的‘药人’,那有人心里必会会生出阴谋论。他们不会问梁牧受了什么苦什么罪,他们会对梁牧进行质问,质问他是真的因药物失去神智还是当年为了活命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