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眼睁睁瞧着芽姑受难。”
师离忱咬着牙,眼底有泪,“福安……我没办法,你应该明白我的。”
话音未落,他陡然绕开了乐福安,继续往前去。乐福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了一气,继续追在身后。
谁都明白。
皇帝决意处死一个人,那么,此人必定必死无疑。
前去劝阻除了徒添怒气,无半分用处。
*
“殿下!陛下正在殿内,殿下切莫擅闯!殿下!”
旁人或许不知,可侍奉皇帝多年的大监却清楚的很,这宫中六殿下才是皇帝心尖上的皇子。
故此瞧见六殿下冒着雨冲进来时,候在主殿外的大监并不敢用劲阻拦,闹得一阵轻乱后,一个不设防便让六殿下闯进了殿内!
内间还有若有若无啜泣声,师明渊不耐抬眼,便见师离忱冲进殿内。
半大的人,还才及大人腰间,却毫不犹豫地撩开衣摆跪下,脑袋重重叩下,低声道:“儿臣请求父皇,饶了芽姑,若是芽姑犯了错处,还望父皇海涵,念在芽姑侍奉儿臣多年份上,将她赶出宫便是。”
后头追进来的宫人们,见皇子跪了,哪敢站着,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恨不得捂了耳朵戳瞎眼睛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殿中陷入沉寂。
须臾。
响起一声短促的笑声,嘲弄中带了些许积压的怒气。
“一个奴婢,也值得你跪在朕面前磕头求情?”
师明渊冷眼看着满身湿透的师离忱,手边茶盏骤然坠地,瓷片碎裂发出清脆声响,叫殿中宫人们情不自禁抖了抖。
师离忱仍旧佁然不动。
“看看你的样子!”师明渊声音冷怒,“区区一个奴才就能叫你乱了方寸,失了准心。”
他呵道:“给朕站起来!”
师离忱捏了捏手心,站起身。方才磕得太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他额前已经红了一块。
师明渊打量了一眼师离忱,神情分不清喜怒道:“你既这样在乎那个奴才,朕便让你去亲眼看看。”
“走。”
*
大雨倾泻流落一地。
台阶之上是长廊,廊檐划开了雨幕,檐边堆积的雨水如飞落的银线往下掉,砸地溅出的雨水,只能够到最低一级的台阶。
云层被压得很暗,空气中似蔓延着沉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宫人的心头。
他们含胸低首,聆听着隐约从雨中传来的,板子重重击打在**上的声音,藏在袖底下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雨里景象是模糊的。
能看到站着行刑的人影,挥舞起来的板子,重重地敲击。
“给朕看清楚。”
大手死死压在师离忱肩上,将他定死在廊下的这把椅子上,让小小的身子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板子一起一落。
师明渊站在椅子后头,笔挺地身影将椅子与椅子上的人完全笼罩,微微俯身,“好好看清楚,她是怎么死的。”
他声音漠然,比雨水还要凉,还带着一丝危险地杀机,“记住这次教训,朕的皇子,永远不能屈膝。”
师明渊大手微微用劲,制住了还在继续妄图走下椅子的师离忱,冷道:“这也是朕给你的第一堂课,羽翼不够丰满的时候,别暴露自己的软肋。”
师离忱心口剧烈起伏。
他阻止不了。
他阻挠不了!
“……”
雨中行刑的侍卫停下动作,不多时跑至廊下,屈膝禀报,“陛下,断气了。”
师明渊摆摆手,“拖走。”
师离忱耳中只剩一片嗡鸣,眼睛定定地看着雨幕中俯趴的人影,喉咙像被掐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本就艰难地呼吸在此时愈发窒息,无数心绪堆积,眼前阵阵发黑。
下一瞬。
“……小殿下!”
一声惊呼,乐福安急忙托住师离忱垂下的脑袋,跪地对着椅背后的帝王告罪:“陛下恕罪……小殿下昏过去了。”
师明渊不语,只低眼看了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将椅子上小小的身影抱了起来。
父子间第一次这般近距,可有几步之外的血腥场面点缀,叫人实在品不出温馨,余一地战战兢兢。
第94章
宫中死了个宫人,就像树上掉了片叶子,用扫帚轻轻一扫,用巾帕一擦,就没了半点痕迹。
经不起一点波澜。
微不足道。
甚至因为是帝王赐死,携皇子亲自监刑,宫人连提都不敢提半句,不想被牵连,也不敢妄议。
千秋殿一如既往,宫人们按部就班。
六殿下一病便是大半个月,病气走得慢,大半个月过去脸色还略显苍白。
师朝旭许久没见兄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探望,就见兄长死气沉沉地坐在窗前,直愣愣地看着空旷的殿前空地。
唇色是白的,眼睛是空的,和平时的兄长不一样,嘴角没有半点笑意。这让师朝旭想起母妃前不久送他的一块玉珏,冰透秀气,却极易碎,啪嗒一下掉地上,就轻轻碎成好几块。
皇兄就像那块玉珏,似乎也带上一层琉璃之色。
“皇兄,皇兄。”他扯了扯师离忱的袖子,小心翼翼递上几颗蜜饯,试图哄人开心,“听闻皇兄近来喝药辛苦,母妃给我的蜜饯我藏着没吃,特地给你带来了,尝尝吗?”
师离忱耷拉着眉眼,没什么反应。
师朝旭急得挠头,“我用帕子包着的,很干净的,皇兄?皇兄?”他晃了好几下衣袖,终于得来师离忱一个眼神。
“我没胃口。”师离忱缓缓开口,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又问:“你出来多久了?”
师朝旭嘀咕:“好像有半个时辰……”
师离忱轻声道:“回去吧,晚了贵妃娘娘该急了,届时出来寻你,又要赏你两个手板。”
乐贵妃看管师朝旭一向严,从不肯师朝旭在宫中四处乱跑。
但架不住师朝旭非要闹着来千秋殿,她被烦得没招数,有时会同意那么一两回让师朝旭出来玩一玩,可时间一长不回去,便会遣人来寻。
回晚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打手板,师朝旭双唇一下抿紧,显然是忌惮的,紧张的,害怕的。他抬头看着师离忱一会儿,总觉得皇兄下巴都瘦削了一圈,委委屈屈道:“可是我想和皇兄呆在一起。”
这会儿乐福安从殿外进来,捧着一件大氅轻轻披在师离忱肩上理好,对师朝旭温声细语道:“八殿下见谅,咱家殿下也是怕给您过了病气,这病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您啊便听听劝,先回去吧,过两日殿下身子好些了,自然就能在国子监见着了。”
话语虽是温和的,却带着几丝毋庸置疑,师朝旭只得作罢,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踮着脚把蜜饯留在了台面,“那福公公可要照顾好皇兄。”
“八殿下放心。”乐福安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直至将师朝旭送出千秋殿外,送到乐贵妃派来接送的大宫女手中,才退回,回到殿内。
从窗子的位置看去。
恰好能看到那片禁军曾行刑的空地,此时此刻,那里景色如故,毫无被血腥气冲刷过的样子。
*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
死了个宫人经不起多大波澜,只不过死的那个恰好侍奉在六皇子身边,国子监中有人得到消息,自然而然猜测,是否是陛下对六皇子心生不满。
这是许多人都乐见其成的模样。
如今大皇子已有十五,已入朝旁听。
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先皇后所出的唯一子嗣,是除了十一皇子以外最正统的正宫嫡子,若陛下真有立嗣之心,立嫡立长,大皇子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
至于十一皇子,继后所生,虽为嫡子,可路都还走不稳,自是不被算在其中。
但对于师离忱来说。
日子与平时并无二样,祭酒并不会因为几分风波就苛待皇子,其他人也没那份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