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见状,面色沉重道:“无辜与否,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定论?拖下去,莫要搅乱公堂。”
官吏将楼娘拉到一旁,以免影响公堂秩序。
县丞翻着案卷,静静看着布庄掌柜,“李掌柜,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
静默片刻,李掌柜认命低头,道:“去年夏日,草民见张秀才掏出擦汗的帕子上有刘家娘子绣过的针法,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事关刘家娘子名誉,草民不敢随意断言,便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这才得知,帕子是从布庄流出的。”
他道:“草民的长姐蒙受冤屈而死被浸猪笼,草民不敢以女子名节做玩笑,以商谈绣法的名义,邀了刘家娘子在铺面见了一回。”
刚见面,李掌柜便一眼认出了刘家娘子头上的簪子,是楼娘之物。
又见刘家娘子眉眼间萦绕着愁绪,多问了几句,只是刘家娘子一句也不肯说,谈过生意后就尽快离开了。
李掌柜心有疑虑,怕刘家娘子遇上难事,拿了点银两跟去田庄,打算先借给刘家娘子。
谁知瞧见了张秀才尾随在刘家娘子后头进院。
随后不久,楼娘急匆匆地赶过来,在院中一阵打砸,揪着张秀才出门之后,李掌柜才敢进去。
刘家娘子正拿着白绫要自缢,他紧忙将其救下。
“草民救下刘家娘子之后,娘子痛哭了一场,叫草民快些跑,说张秀才惦记上了布庄生意,打算与小厮合谋,杀了草民取而代之。”李掌柜道。
那小厮是家奴,有卖身契在,否则李掌柜平日也不会叫他给刘家娘子传话,谁知此人竟如此胆大,不仅是借着他的名头去害刘家娘子,还要吞了布庄。
背主的奴,就算是打死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只是李掌柜心善,念在小厮从小跟随的份上,留了他一条命,但日子好过不到哪儿去。
故此昨夜大理寺金刀侍卫找上门后,小厮巴不得早点结束这苦日子,一股脑全都交代了。
这才有了小厮一身的伤。
小厮道:“奴有罪,奴故意用李掌柜的名头,把刘家娘子骗出来和张秀才见面,还假扮李掌柜带张秀才去田庄。”
他的身形与李掌柜相差无几,偷穿掌柜的衣裳,以帷帽遮起面孔谎称起疹子,便足以以假乱真。
故此酒肆小二所瞧见的,实际上是小厮与张秀才。
酒肆小二道:“草民为了钱财出卖同乡,愧对刘家娘子,又怕张秀才对刘家娘子不利,在得知张秀才常去花楼与楼娘相会之后,便找机会与楼娘通了个气。”
花楼不仅仅是要各种时新好看的布料,也要醇厚的美酒。
酒肆给花楼送酒,泌阳地方也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酒肆小二认得楼娘熟知其为人,这才敢出言相告。
县丞问楼娘,“你可有冤要辩?”
第47章
“有什么好辩的,话都叫他们说完了。”楼娘冷笑道,“人就是我杀的,再怎么审也是我杀的。”
县丞蹙眉警告:“楼娘,不可妄言!”
“大人可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楼娘替刘家娘子拭去眼泪,指着堂外看戏的百姓们,“若我们是凶手,那么他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帮凶!”
众人哗然,夏时重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刘家娘子忽地叩首,哑声道:“民妇认罪,愿重写供词,此事与楼娘无关,恳请大人法外开恩。”
……
供词刚写好没多久,就有一份到了县衙对面的茶楼。薄薄的纸背透出墨色字迹,师离忱低眼看去。
新雪下过的第二日,楼娘下帖宴请多人赏雪,同时也邀了张秀才与李掌柜。
宴后第二日张秀才失踪。
楼娘与李掌柜相好,自从知晓张秀才图谋不轨后,便处处替刘家娘子化解危机,偶然一次,张秀才最后说漏了嘴,她便起了心思。
趁着宴会人多杂乱,以迷药灌倒了张秀才。
她没想着杀人,只打算将人捆着关起来。
而刘家娘子家中有两个地窖。
有一个是当初刘大郞出征前挖的,留着给刘家娘子避祸所用,旁人不知。
趁着夜黑人杂,张秀才被五花大绑了丢在了刘家娘子的地窖。
刘家娘子念及李掌柜恩情,又与张秀才又旧恨,并不打算留此人性命,便拿着那根簪子做钉,以石做锤,一点一点的,敲进了张秀才的头骨。
楼娘药量下得够大,刘家娘子敲得够狠,张秀才根本没有醒过来的机会,就进了假死。
张秀才没了呼吸后,刘家娘子便将人抬上牛车,准备连夜把人埋了,被酒肆小二撞见。
小二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未揭发刘家娘子,反倒协助起刘家娘子挖坑,不过雪下得很大,两个人手冻得哆嗦,他人又瘦小,无法挖得过深,将人埋进坑中后,等第二日清晨痕迹就被雪消去了。
张秀才失踪,报案后府衙查过一段时间,总之等楼娘得知这事时,已然晚了。
此件案发后,楼娘并未撇清关系,而是选择一同承担。以及李掌柜,也想分担一份。
只是他们的串通,在大理寺面前,显得格外稚嫩。
大理寺只需将所有人分开审讯一夜,就能在得到的供词里,找到关键作案证人,从犯,并全部带到公堂之上。
他们毫无施展的机会。
刘家娘子始终不后悔杀张秀才。
张秀才的纠缠,在小小的泌阳哪能没有蛛丝马迹,那些风言风语如同蚀骨之蛆,时刻趴在她的身上。
她累极了。
又得知张秀才想害她的恩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谁能想到杀鸡都怕的刘家娘子,能果断地杀人埋尸。
这样的案子,大理寺有很多卷宗。
而此刻真相大白,县丞正在按律分配量刑。围在县衙之外的百姓,没了热闹看,也在陆续散去。
师离忱将纸张轻轻地放在茶盏旁,乐福安小心观察着圣上的神情,低声道:“公子,可要回了?”
“再等等。”师离忱淡声道。
裴郁璟从房顶一跃落地,察觉到有目光投来,抬头对上了帝王垂来的目光。师离忱招手,“上来。”
……
审案中途暂停了一次,眼下已近午时。
裴郁璟上茶楼时,顺手带了几个热乎的饼子上来,他若无其事地吃着饼,“都散场了,没什么可看的。”
师离忱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瞧他吃得香,伸手掰了半块尝尝,面皮里包着角豆吃着新鲜。
裴郁璟陡然顿住,看着手里缺了一块的饼,又看了看师离忱葱白修长的手指中捻着的饼,嘴角微微上扬。
师离忱慢吞吞地吃完一块,用帕子擦拭着手,起身道:“走吧。”
下一个去的地方是泌阳邻旁的桐柏。
视察春耕一趟,圣上要钓的鱼还没咬钩,他怎会轻易回程。
嫌马车太闷,师离忱依旧与裴郁璟并肩骑行。
师离忱淡淡看了眼裴郁璟的神情,转而将目光望向前方,“怎么,头一回接触这样的案子?”
“是啊。”裴郁璟慢条斯理道,“公子特意叫我看这一出,总不能只是叫我看个热闹,要我做什么?劫狱?”
师离忱眸波平淡,“错了,就是让你看的。”
裴郁璟看向师离忱。
师离忱面不改色,语调平常,“战事一兴,类似这样的遗孀家眷只多不少,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天下安定百姓才能安稳。”
裴郁璟面上的笑意淡了淡,看着师离忱的眼神沉了沉,意味不明道:“这只是件小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懂什么。”乐福安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不满地瞪着裴郁璟,“身为寡妇,总会被言语负累,被目光指点,活在所有人的审判下。”
他认真道,“世人眼中,寡妇守贞是应该,改嫁是放荡,被人纠缠是不检点,她怎么做都是错,被逼到绝路只能破釜沉舟。”
裴郁璟眉头轻敛,若有所思。
纵然在县衙看了案子全程,他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几句只言碎语就能毁灭一个人的意志,审案结束后,那刘家娘子还想撞柱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