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是他心机深沉,在这一刻依然感受到些许不确定的茫然。
原因很简单——因为铜镜中映出的这个人分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镜中人一身中衣,瘦骨嶙峋,眼角眉梢依然能看见昔日的冷傲,但更多的是心灰意冷的死气,平静几乎刻进了骨子里,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放弃。
当他下意识抬起手来触碰铜镜当中的自己,浑身蓦地一震。
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忽然仿佛像看折子戏一样,旁观了一段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人生。
面前的这个自己在逼宫那夜没有对萧濯下手。
因为一时心软,他收起了原本将要拔出来的匕首。
所以,萧濯顺利登基,君临四海,殷梨却受他所累,离开相公和孩子,被困在高高的宫墙之内,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而他,则当真失去一切,被萧濯锁在床榻之上,成为专属他一人的禁脔。
从最初的愤怒,不甘,仇恨,到意识到萧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他的心灰意冷,以及哪怕到了这一步都依然会为萧濯感到心动的自我厌弃……两年,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镜中的这个自己为当初的选择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哪怕从头到尾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接收这段陌记忆,殷殊鹤依然能感受到夹杂在其中的讽刺、痛苦、挣扎与绝望。
殷殊鹤下意识回过头去望向萧濯。
……这个同样令他感觉熟悉又陌生的另一个萧濯。
两人双目对视。
萧濯见他久久不语,甚至还用这种复杂难明的眼神望着他,胸中悸动、恼怒、不安等种种情绪再一次升腾起来,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为什么不说话?!”
“你若不是他,那朕的殷殊鹤去哪儿了?!”
此刻,殿内烛火已经被殿内宫人悉数点亮,因此殷殊鹤很轻易看清了萧濯眼中的情绪。
因为重生过一次,殷殊鹤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将萧濯脸上的怒气理解成强势的占有,更不会将萧濯阴鸷的眼神误会成不在乎。
相反的——
殷殊鹤回忆自己方才触摸铜镜时看到的那些画面。
在这个世界过去的那两年里,眼前的这个萧濯与铜镜中的那个自己因为互相误会,互相防备,导致错过了多少?
还准备继续再错过多久?
这个世界的萧濯没有经历过身死之后化成孤魂野鬼,亲眼看见自己人头落地的痛彻心扉。
但他分明已经从过去两年互相折磨却又不肯放手日子中逐渐生出浓烈却又不自知的悔愧之意。
不然他不会松口将殷梨送出宫去。
不会在暗地里召来礼部尚书,开始着手册封另一个自己为后的诸多事宜。
更不会日日夜夜难以安眠,只有盯着自己在他怀中安睡的脸才能获得片刻放松。
殷殊鹤忽然就有了些许虚无缥缈的灵感。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望向面前的萧濯说:“我是他,但也不是他。”
萧濯的呼吸蓦地一紧,下意识大步走到他面前,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问:“什么意思?”
殷殊鹤看着萧濯那张阴鸷骇人,气质格外森冷孤寂的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反问道:“皇上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事?”
“……”
萧濯当然不可能不同意。
他已经记不清殷殊鹤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跟他说过话,更记不清他们上一次心平气和谈话是在什么时候。
此刻。
就算面前这个人只是顶着一张跟殷殊鹤一模一样的脸蒙骗于他,他都会听他说下去。
殷殊鹤给萧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从逼宫那夜,他做了一个跟这个世界的自己截然相反的决定开始。
到他眼睁睁看着萧濯在冷宫失血过多而死,紧跟着他也放弃对摄政之权的争夺,被崔谢两家抓入天牢,受尽折磨以后被押至午门斩首——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萧濯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眸阴沉无比,好像亲眼看到了殷殊鹤被押上法场人头落地的画面一样,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崔谢两家早就被我砍得一个不剩,他们有几条命胆敢动你?!”
语气跟他认识的那个萧濯几乎一般无二。
那种眼尾发红,俱是戾意的模样也一模一样。
殷殊鹤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封后大典结束那晚萧濯将他抵在床榻上说过的话:“若是早知道日子还能过这么好,我绝不会白白浪费上辈子的时间。”
分明两人从头到尾都爱入骨髓。
却偏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叶障目,生生蹉跎、错过、
不想再浪费时间,殷殊鹤说:“皇上还要不要听我继续讲下去?”
“……”萧濯深吸口气,竭尽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戾气,努力不让自己去联想殷殊鹤口中所说的画面:“继续。”
但事实上,尽管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从殷殊鹤开口的这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极有可能是真的。
因为萧濯认识的殷殊鹤,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不管自己落入何种境地,都决计不会让自己束手就擒的人。
他向来心狠手辣,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过去被他囚禁的那两年也是一样。
不论他在床榻上再怎么逼迫、折磨,殷殊鹤都能咬紧牙关,冷冷看着他不吐一句软话。
每一次都令萧濯气到失去理智,进而羞辱意味越来越浓,动作越来越重,直到殷殊鹤同样濒临崩溃,同样也失去理智,他方才能在这种近乎于发泄和惩罚式的亲密中享受到扭曲的快乐。
可若是如此。
既然是同一个人。
既然同样身上藏有匕首。
如果另一个世界的殷殊鹤在逼宫那晚选择了对他下手,然后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个世界的殷殊鹤,那日又为什么没有拔出那把匕首刺向他?
想到这里,萧濯突然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浑身血液逆流。
好像有人突然提醒他注意到了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引导他去发现他从未发现过的真相。
从亥时到丑时。
殷殊鹤讲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将自己跟萧濯重生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对话都讲给面前的人听。
包括萧濯曾经遇到的刺杀,他命周南岳设计的试探,在宫外那处宅子布置的锁链,被工匠分成两块的玉佩……到萧濯登基,他手中权势比前世更甚,以一介阉人之身,硬是压得一众世家朝臣抬不起头来。
还有那封震惊朝野,令天下哗然的立后诏书。
以及他醒过来以后为什么对自己手腕上扣着的锁链习以为常。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最后,殷殊鹤顿了一下,望向面前的萧濯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那个世界的萧濯曾被一个怪异的系统赐予重生,得以改写结局,从头来过。”
“所以我想……应该是上天也不忍心看见这个世界的你们再互相折磨,才让我来,给你们一个重新看清对方的机会。”
“如果我在这里……”殷殊鹤勾了勾嘴角:“那他应当也在他该在的地方。”
萧濯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
一双从来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意意味的漆黑眼眸却不慎流露出一丝藏得极深的艳羡来。
殷殊鹤方才给他描述的这个故事太过美好。
哪怕前世曾刀刃相向,隔着生死大仇,可重活一世的两个人反而因为前世的磨折走得更近,贴得更紧。
原来他跟殷殊鹤不互相怨恨,不互相折磨是这般模样。
原来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是一对天下皆知,感情甚笃的帝后。
原来锁链不是禁锢的工具,而是床榻间用来点缀的情趣。
原来……原来殷殊鹤从当初与他结盟之时就已经对他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