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背着器材翻山越岭,傍晚时李不凡就累了。三个人里他在野外经验最多,因为下了暴雨不放心,李不凡才选择自己开车。
时间已经有些晚,李不凡嚼碎那颗糖,也没有清醒多少。他靠着舒适的沙发,很快就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青瓷的茶杯轻轻碰到桌面,发出清脆但微小的声音,李不凡醒过来。
鼻间蔓延着一股淡淡的洗涤剂的清香,他慢慢睁眼,觉得有些热,轻轻一动,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搭着一件衣服。
纯黑色的冲锋衣,还是李不凡也常穿的品牌。他皱着眉坐直身体,下意识把那件冲锋衣抱进怀里。
茶几边放着的一杯尚且温热的茶,白色的雾气徐徐从杯面升起。
宋朗白坐在李不凡对面,他换了身衣服,噼里啪啦地敲着怀里的电脑。
“醒了?”宋朗白笑,“我就上去换个衣服拿个电脑,下来你就睡着了。”
“困……”李不凡揉了揉脖子,“衣服你的?”
“不是啊,我刚下来。”宋朗白说。
李不凡也懵,短暂地睡了不到半小时,他头很晕。
好像是刚来了需要入住的旅客,大堂里人不少,几个几个站着闲聊。
衣服就这样搭在腿上,李不凡抬起眼,瞥见前台边站着一道挺拔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雨衣,可能是刚到这里,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兜帽也还没摘下。
“我之前跟你提过他,”宋朗白注意到李不凡的视线,小声说,“几个月前我提前来云南考察的时候就遇到过他,他好像一直都住在这里,叫……季一南,名字跟你一样简单,特别好记。”
“据说是个天天研究花花草草的植物学家。”
宋朗白话音刚落,对方就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李不凡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隔着一些穿过大厅的人,他们并不遥远地对视了一瞬。
雨水把季一南的脸弄得很湿,水珠从他深刻的眉骨滑下,沿着鼻梁的一侧滚落,少部分沾湿了T恤。
黑色雨衣的兜帽在他的眼皮上落下一片阴影,过了很长的几秒,季一南才迟钝地移开视线。
李不凡对他的停顿稍感奇怪,同时也觉得面前的人莫名熟悉。
但仔细一想,这里是离家几千公里外的一片陌生森林,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老板走来,礼貌弯腰,和坐在沙发上的李不凡说:“您的房间已经更换好。”
李不凡回过神,拿着外套站起身。
“不好意思耽误您太长时间了,我们会为您和您的同伴补偿一顿午餐,”老板微笑道,“另外,您身上的衣服是我们备用的。”
李不凡神色一顿,把衣服递给她,“谢谢你。”
电梯在大堂角落,李不凡跟着宋朗白走进轿厢。
按好楼层,电梯照常关闭。将要合拢的那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壁沿。
两扇门卡顿一瞬,重新打开,拉到一个合适的距离,露出季一南的脸。
他摘掉淋湿的兜帽,看了李不凡一眼,走到他身边,很平静地站好。
宋朗白和李不凡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季一南才像想起自己还没有按楼层,手臂越过李不凡,按了一个数字。
收回手后,他很慢地偏过脸,视线又在李不凡身上停留了几秒,却在李不凡转过眼时,眼皮颤抖地移开了目光。
雨衣上的水珠啪嗒啪嗒,眼泪一样砸下来。
第2章
李不凡和宋朗白的楼层更先抵达。
进了走廊后,李不凡有些走神,连宋朗白在说什么也没注意。
用门卡刷开房间,宋朗白在李不凡眼前挥了挥手,他才眨了下眼,问宋朗白怎么了。
“我刚才说,你之前淋雨了,先去洗个澡,”宋朗白耸耸肩,没跟着李不凡进去,“我去隔壁拿相机过来。”
“行。”李不凡点头。
门关了一半,他又忽然停下来,和走出一小段的宋朗白说:“你怎么没告诉我季一南这么帅啊。”
宋朗白笑,说他颜狗一个,没救了。
浴室里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刚刚维修过的样子。
李不凡开了热水,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回想刚才,他觉得自己的迟疑情有可原。
一是因为季一南长得实在带劲,符合他的审美。
二是因为,他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让李不凡觉得熟悉的人。
十八岁以前,李不凡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
他成绩不是很好,可能只在画画上略有天赋。
高中毕业后,他在国外的艺术学院学习美术。
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他开始从事职业摄影。
他也许热爱极限运动,滑雪冲浪潜水跳伞、攀爬雪山、翼装飞行……什么极限玩什么。
他的父母曾经持有一家上市公司,但一直关系很差,只是因为利益没有离婚,在公司破产后便彻底分开。
从小到大,他应该都和父母不亲密,成年后就彻底离开了家庭。
李不凡今年二十九岁,有超过十年的双相病史,在今年忽然奇迹般得到控制。
他没有谈过恋爱,好像连暧昧也未曾体验。
以上,也许就是他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经历。
说“可能”“应该”“好像”“也许”,是李不凡也没办法判断这些经历的真假。
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严格来说,李不凡是一个病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残疾的人。
——他失忆了。
发现这件事,是在来香格里拉一周之前。
李不凡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却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贯穿,仿佛五脏六腑撕开过,又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起来。
去医院检查以后,他确认自己除了失忆以外,身体没有其他问题,也没有遗忘生活常识和职业技能。
医生说,有的人会因为外界刺激,例如车祸、撞墙、重要的亲人死亡等突然失去记忆,有的人则会毫无缘由地突然发作,无法回忆起之前的生活和人格,尤其是遗忘创伤性的生活事件[1]。但若想要恢复记忆,必然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他可以先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或者做以前熟悉的工作,也许慢慢就能够自然想起。
还没来得及调查更多的事情,李不凡先接到了小柳和宋朗白的工作联络,于是乘坐飞机来到云南。
李不凡和他们都是第一次合作,工作太忙,日程很紧,李不凡不常想起自己是个失去了记忆的人,直到刚才,他才有所思考——
一个人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全部曾经,是否也会遗忘审美和喜好。
走出浴室,李不凡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打开工作台上的电脑。
刚坐下几分钟,便有人敲了敲门,他站起身,从猫眼中看见是宋朗白,就拉开门,侧身让他进来。
“照片我还没导,筛了一部分完全用不了的删掉了,你再看看。”宋朗白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把设备小心地放在桌面。
存储卡接上电脑,李不凡一张一张看今天从早拍到晚的东西。
早上天气还可以,他们拍到了森林里的晨雾,中午阳光不错,到了下午,照片就全是灰调。
“我感觉这几天我们拍到的灰的照片太多了。”李不凡点着鼠标,退出去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我刚刚也看过了,后面起码还有一个月的雨天,”宋朗白往沙发上一躺,“你还有档期吗?”
李不凡没说话,又翻了一会儿照片,才说:“其他都无所谓,就一个比较重要的工作,在国外,可能要两三个星期。不过先别管这个,再拍拍看吧,如果真的不行,大不了我干完那边的活儿再飞回来。”
“这个星期剩下几天都在下雨,明天先休息吧,后天我们再去拍点雨天。”宋朗白说。
李不凡专注地看着屏幕,随口应了句:“好……”
“哥,”宋朗白看向李不凡,有点担心地提醒他,“你高反要注意身体,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