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三十年间,这个房间都是这样的光景,现在不过是物归原样,却有了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秦渡缓步进了门,随手点亮床前小灯,忘了要去给自己冲一杯助眠茶,便这样沿着床边坐下了。
脑子里很少有这种乱糟糟的时候,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回忆着自己对柳静蘅说出那句“拿了钱就走”时,柳静蘅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也开始回想,自己在说这句话时又是怎样的语调。
秦渡沉沉低下头,拇指抵着额头。
柳静蘅走了,但留下了他独有的记忆能力,传染了所有人,导致自己也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秦渡在昏暗灯光中坐了一会儿,像是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分散注意力。
他拉开书桌抽屉,视线忽地一顿。
沉默半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烂悠悠的小本本。
秦渡翻了一页,只见扉页用标准正楷写着四个大字:
《绿茶宝典》
再翻一页,依然是漂亮的如同印刷体的小字:
【问:如果他事业有成,如何找寻话题。
答:“别人只看到你的成就,但我更好奇经济如此萎靡的时候,哥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过程一定很难熬吧,要是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秦渡忍不住轻笑一声。
再翻几页,都是从网上摘抄的绿茶语录,以及表情、动作的表演记录。
秦渡慢慢翻着,窗外雨声阵阵。
他忽然就想,像柳静蘅这么笨的人,真的能做到学以致用?
该不会先前他们谈话时柳静蘅那些惊人回答,都是吃了脑袋空空的亏,记不住原文,只能拼拼凑凑。
这么笨的人,真的能好好生活么。
带着这些疑问,秦渡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页。
刹那间,瞳孔骤然扩张。
小本本的最后一页,是苍劲有力的瘦金体文字:
【横有千古,纵有八方;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秦渡】
在“渡”字后面,还画了个圆润饱满的红色小爱心。
秦渡“啪”一声合上小本本,在窗外雨声渐响间,又再次翻开最后一页。
这场大雨,终于还是降落在心头。
*
大雨声吵醒了柳静蘅。
白天工作忙碌,真的好累,眼皮已经疯狂互殴,但他还是有点睡不着。
他朝床下看去,身娇体贵的程蕴青打着地铺,即便外面雷声隆隆,但他依然睡得踏实。
柳静蘅绕开程蕴青轻手轻脚下了床,在客厅坐下,挠挠脖子。
这几天雨水不断,湿度高达九十多,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所有的家具都黏糊糊的,弄得他身上也痒。
挠完脖子,挠挠肩膀,痒不痒的索性都挠过一遍。
当他摸到自己的手腕时,怔了一怔,旋即看过去。
迟疑片刻,忽而往地上一趴,朝着沙发缝隙里看过去。
不见了。
毕业那天秦渡送他的手链不见了。
柳静蘅坐回去,摸着光秃秃的手腕,努力回忆这条手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又有可能掉在了哪里。
他起身,绕着整间屋子一寸一寸仔细寻找,沙发垫也要掀起来看看。
明明就是不太值钱的玩意儿,也说不上为什么心头开始烧火。
佩妮听到动静从小窝里钻出来,它不知道柳静蘅在找什么,但要跟着一起找。
坏就坏在,柳静蘅已经完全没印象,回家之前这条手链是否还戴在手上,无法缩小寻找范围。
卧室传来细微响动,程蕴青被雷声吵醒,坐起来看到柳静蘅在客厅里忙忙碌碌,道:
“怎么了,在找什么。”
柳静蘅随口应着“没什么”。
“我帮你一起找?”
“不用,你不是说你明天要早起去自习室。”
程蕴青也实在是困得慌,躺回去:
“嗯,我先睡了,要是实在找不到明天我再和你一起找。”
柳静蘅点点头。他现在就是担心,上午那会儿手链让小狮子Leo咬得松了,如果掉在动物园被孩子们误食可就麻烦了。
柳静蘅在家里翻找了个把小时,毫无线索,他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现在就打车去一趟动物园。
出门时尽量放轻脚步,生怕吵醒程蕴青。
佩妮见状追上来要跟他一起走,被柳静蘅哄回去,小狗只能蹲坐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主人离去的背影。
一出楼道,瓢泼大雨将柳静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他回头看了眼幽长的楼梯,摸了摸胸口。
算了。
夜雨下,老旧的城中村建筑犹如野蛮生长的混凝土森林,没有任何规划的楼房层层叠叠堆集在狭小区域内,像是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拥挤的石砖小路覆着厚厚一层油污,被昏黄的路灯映照得反光。
柳静蘅沿着小路慢慢往外走,露在屋檐外的半边肩膀湿的透透的,裹挟出肩头的形状。
“吧嗒!”
小路尽头忽然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火焰短暂地照亮了一张凶狠骇人的脸。
柳静蘅停下了脚步。
眼前,蓝色生锈的铁皮棚子下蹲着几个健壮男子,嘴里骂骂咧咧,见到柳静蘅,几人忽然噤声,齐齐站起身。
柳静蘅见状,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去路,欠身到一旁,后背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墙壁。
“小子,好久不见。”结果为首那个抽烟的男人一把拍上柳静蘅身后的墙,来了个拦路抢劫式的壁咚。
柳静蘅点点头:“你好,你是?”
几名男子相视一笑,很快补齐兵线,将柳静蘅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拍拍他的脸:
“这么快就把哥几个忘了?嗯?借钱的时候不是还一口一个大哥大哥地叫得那么亲。”
柳静蘅:???
柳静蘅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放着秦渡那么有钱的人不借,借他们的是有什么好处?
身后一个小弟模样的干瘦男子将一张纸拍在柳静蘅脸上。
柳静蘅诧异拿下来一瞧:
【借据:本人柳静蘅于2023年6月13日向“强人金融公司”借款六十五万元整,期限一年,至2024年需要向该公司连本带利偿还八十万零六千元,以此为证。】
柳静蘅看完,也合计明白了。
他刚穿书那会儿经常收到大量催债短信,什么不还钱就把他卖去夜总会,比比皆是,但他根本没当回事。
钱又不是他借的,他凭什么还。
“两年了,你就开始还了我们一万块吧?嗯?打发叫花子呢?跑啊,你不是很会躲么?我看你今天怎么跑。”为首的男子哂笑道。
“你再等等。”柳静蘅道。等他完成任务回穿原世界,让原主自己负责这笔债务。
“等等等我等你马勒戈壁!”男子一把摔了烟头,狠狠一巴掌掴在柳静蘅头上,“今天你不把钱还上就跟我们走,老子有的是让你还钱的路子!”
柳静蘅沉思良久,默默打开手机余额宝。
又把全身上下所有口袋摸了一遍。
他抬起头:“六千一百二十块两毛五,够?”
真的就这些啦,还得留出五十块打车去动物园。
男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不断坠落的雨滴。
最近一段时间,国家金融管理出手整治高利贷,闹得他们这些违法放贷的没了活路,再收不回钱就得哪来回哪去。
这不,晚饭都没吃上,饥肠辘辘冒着大雨过来堵人,结果这王八蛋就跟故意戏耍他们一样,拿六千块还还还两毛五……
“我草拟吗的!!!”男子一个大耳刮子扇在柳静蘅脸上。
柳静蘅只觉脸颊一阵火辣辣剧痛,霎时间天地都在旋转,眼前几个催债人的脸渐渐模糊,发黑。
耳朵里也嗡嗡地尖叫。
脚底踉跄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拽起来,怒吼声响彻小巷子:
“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装大爷了?!享受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了?还他妈敢耍老子!你他妈真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