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导航一路穿过贝萨金邦,到达边界时,却并未看到贱民窟的一点踪影。
眼前只有一道刀刻斧削鬼斧神工般的大峡谷,而下面,则是万丈深渊。
第51章 贱民窟
天地到了此处, 仿佛被盘古开天辟地一斧直直地劈下一般,近乎直角的断面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厚重紫蓝色人造乌云,延绵不绝一直覆盖到天际线边。
晨起日落, 火热的太阳却不是从黄土边际升起,而是自晦暗的乌云中冒出头来。
那乌云之下,隐藏着万顷看不清的土地。
而断崖旁没任何防护装置, 万一不慎落下去, 便是滚滚风声在耳畔翻滚, 那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性命的高度。
陆桁皱皱眉上车, 沿着这悬崖边一路开过去,行驶了约半个多小时才望见第一个岗哨。
岗哨如同贝萨金邦的其他建筑一般简陋异常,仅仅是用四块铁皮勉强拼出来的板房而已, 从黄土泛起的高温炙烤着铁皮蒸笼里的一切, 两名低等卫兵早将一身厚重的制服脱去,随手搭在铁皮屋里的操纵面板上,而他们自己则躲在旁边小商铺中吃酒打牌。
一辆崭新的重卡,在这般贫瘠偏远的邦县中属实显眼。
其中一名卫兵直勾勾打量几眼, 狐疑地走了过来,大声道:“嘿!外地人!这儿不让下去。”
陆桁激活了皮下面板, 浮空屏幕反转朝向对方, 冷淡道:“我有帝国卫队总部发的优秀市民见义勇为奖章, 拥有可自由通行帝国各地区的权利。”
他见卫兵态度有所松动, 又娴熟地换上一副笑脸, 仔细解释一番:“我这周刚从下面搬上来, 在底下还有亲戚朋友, 想往返送点东西过去, 麻烦大哥行个方便通融一下。”
于情于理都不便再拦, 卫兵闲散地登记了一通来访者的信息,都懒得动动手指查验,便启动升降电梯送人下去。
此处管辖比途中各郡县卡口都轻松太多。
紫蓝色乌云中带着闪烁的电火花,年久失修的老式电梯运行速度极慢,使得陆桁能在下降的十分钟内纵览贱民窟全貌——
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粗略估计面积已达整个帝国地上平原区域的五倍有余,俯视角度下几乎看不到一寸土地,建筑与人口密度高得惊人。
暴烈的日光穿不透厚厚的云层,贱民窟中常年阴云密布、阴暗潮湿。
居住区内没有任何混凝土乃至砖石建筑物的痕迹,放眼望去皆是帐篷支起的拥挤不堪的临时布制或铁皮破屋,那甚至不能被称作是房屋,只不过是些低矮冗杂、随意搭建的窝棚。简易木质棚户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两米,将小路宽度挤压到了极致。
密密麻麻的窝棚如寄生虫般在荒芜的大地上驻扎着,整个贱民窟如同巨大的垃圾场,污水横流,四处堆放着废品与蚊蝇环绕飞舞的垃圾。
随着电梯的下降,靠近些还能看清人们身上穿着的衣物,一块块污秽恶浊的破布条粗简地搭在他们身上,仅能勉强遮住关键部位。
每个人面上神情都是麻木的,宛如没有情感的木偶人。黄土飞扬之间只有些在积蓄的污水与垃圾之间乱窜的孩子,依旧在如此糟糕恶劣的环境之下保留着一丝童真。
而如此高密度的简陋帐篷,就这么一处连着一处,延绵到视野的尽头。
乌云之下人人平等,众生皆为刍狗。
随着电梯重重一顿,终于停在了贱民窟入口处的平台上,陆桁将冷藏箱拎在手中,面色如常穿过人群。
人们脸上闪动着的不是贪婪无餍,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下意识的闪避,他们纷纷面露惊色避让开陌生的来访者,似乎已在屡次三番的受罚和教训中积累起了丰富的经验。
陆桁再次查看系统中黄鹂的订单,上面显示这份义体材料需要送给住在丁酉分区的医生鲁德明,备注上详细写着鲁医生的外貌体态特征——年过六旬,骨骼清瘦,左脚稍跛行动不便。
几番问路后,得知入口处距丁酉分区还有八个多小时的步行距离,靠双脚走要足足走到太阳下山。
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臭气,到处是毒蝇蚊虫飞舞,陆桁走出M号入口所在的辛丑分区,终于在下个分区坐上了一辆破旧邋遢的三轮车。
这辆三轮车中间的铁皮桁架早已生锈,连接处摇摇欲坠几乎断裂,连轱辘也一大一小,跑起来左摇右晃。车后箱还驮着不少沾着水的木头架子。
拉车的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大爷,全身上下仅穿着一条黑褐色平角裤,周围人已对这副装扮看惯了,无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仅拉到辛卯分区边界处,老大爷便擦擦汗卸下货休息去了,临走前固执地摊着手反复向陆桁索要一种名为“工票”的报酬。
帝国通行的货币在贱民窟并不管用,陆桁一时半会也变不出所谓工票,只得让棠棠通过随身保险箱放些新鲜饼干牛奶等食物进来,老大爷见了食物倒是如获至宝,当即从卸货的店面里用晦涩难懂的方言大声点出来两名年轻的伙计。
那两名伙计个个面色黝黑,身上也都穿着衣不蔽体的脏污破布,其中一名得了令立即开始卖力地蹬起车,而另一名则跳进车斗,一屁股坐在陆桁对面,呲着雪白的门牙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这是陆桁进入贱民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善意微笑,而报酬仅仅是六盒牛奶和两袋钙奶饼干。
路边黑水横流,黄土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建筑材料,三轮车时常需要穿过狭窄到不过一米宽的小巷,巷子早被各种杂物堵得水泄不通。每当这时,那年轻伙计便大声吆喝几句,棚户内的大妈们狐疑地瞅上两眼,不情不愿地将垃圾与杂物搬走。
密集的水线贯穿了整个贱民窟,简陋的木船穿梭其中,生藻发绿的木浆划开河面上密集覆盖着的厚重建材垃圾。
而这混杂着细菌与寄生虫的黑色河水中,还有人蹲在旁边洗菜洗衣。
赶在天黑前,这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轮番蹬车,将陆桁送到了丁酉分区的边界处。
两人没额外讨要任何报酬,操着一口厚重的口音,互相打闹着骑车离开。
刚过正午,天空便陡然阴了起来,层层细雨透过紫蓝色的人造云层飘入,空气中的潮气微微掩盖了地面上随处可见的排泄物挥散不开的臭味。踏入贱民窟的一瞬间就仿若进入了另一个国度,这里不仅用着与帝国截然不同的货币,连语言都自成一派。
陆桁一路打听着,终于来到鲁德明医生的住处——
小小的棚屋檐下晾晒着十来个簸箕的药材,铁皮墙上整整齐齐钉着几排小木柜,桌面上放着简陋的医疗器械。
棚户内物件简单却整洁,能看出被屋主人仔细规整过,近里处摆着两把木椅、一张床、一个小冰柜和一个淘汰多年的老式立式风扇。
其中一个干巴羸弱的清瘦老头,正面色认真地给面前的男人处理背上血肉淋漓的鞭伤。
棚户内没有立竿见影的绿色凝血剂,只有加水磨成糊糊状的不知名药物,单论条件实在粗陋。可毕竟这是坐落于贱民窟中的医馆,犹如在干涸贫瘠的土地下迸发出的一丝嫩芽,其中艰难不易不必多言。
余光瞥见门口有人徘徊,老头手下不停,头也不抬道:“断手断脚可以插队,不情急就在那儿候着,门口墙边有马扎,自己撑开了坐。”
身畔是悠悠草药香,檐下是丝丝细雨,陆桁就坐在石阶上,静静等着那前面汉子的伤口处理好。
四周邻居似乎对鲁德明颇尊敬,中间不过半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已有几户人家送来了自家做的饭菜,他们也不多作打扰,纷纷放在桌面上知会一声便离开,各个临走时反倒还对鲁德明道谢。
就这么一直坐到了下午两点,等到众人离开,陆桁才将冷藏箱从便携保险箱中取了出来,放到桌面上,推到鲁德明那边。
“黄鹂给你的货。”他淡淡道。
鲁德明眼睑颤动一瞬,上下打量陆桁一番,脸色微变,难以置信道:“真是从银利化工取来的?你从黎明郡来?”
陆桁点点头,翘着二郎腿坐在先前那汉子坐的位置上。
“无价之宝……”鲁德明腿脚本就不便,激动之下几乎摔倒,手微微颤抖着打开冷藏箱看了一眼,便又匆匆将锁重新落上。面色似哭似笑,浑浊的眼中迅速蓄起薄薄一层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