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巷口,成去非下了车,提袍快步拾阶而上,里头四儿听见动静,忙出来相迎,眼圈隐隐泛红:
“大公子……”
榻上琬宁只剩口中一丝微气不断,一侧小丫头正暗暗抹泪,见成去非进来,给腾了地方。
是他食言,把她一人丢在这小小的巷子里,天上飞鸟都已归巢,而她不知辗转了多少次的希冀和失望。
成去非先前多半是因惦记那些古籍孤本,才待她花几许心思,他本无心于儿女私事,不肯在这上头耽搁功夫,而眼前人命悬一线,到底让他生出一丝悔意——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上无父兄,中无夫君,下无子嗣,不知从何处来,眼下亦不知命归何处。
眼见琬宁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得很,四儿忍不住上前提醒:
“大公子,是不是该给姑娘净身换衣裳,待会身子凉了就……”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这贺姑娘才十六岁的人,同府上婢子们年龄相仿,花一般的好颜色,花一般的好年纪,不禁念及有一日夜里偶然听见她呢喃着,近了身,才听清是在说窗外斜挂的一泓月。
日后,贺姑娘便再也无需记挂那一地的月色了。
成去非僵在一侧,并未动弹一下,眼睛虽仍是冷的,心底却热了起来。他这是注定要亏欠她了?挣扎几分,却迟迟拿不了主意,
不由再度攥了攥那只手,果真没了上回的热度,冰凉一片。
成去非把那手往唇侧送了送,轻轻呵气似想要让她暖和些,低语道:“我怕是要对不住阮姑娘了。”
第72章
外头夜色渐渐落下,月亮升高,透过蓬蓬松松的云,照了过来。
四儿掌了灯,昏huáng光线里,榻上人已然没了魂魄般,她正小心褪去琬宁里头的亵衣,不料琬宁忽半坐了起来,伏在榻侧哇哇直吐,一瀑青丝半垂于地,堪堪掩着面,惊得四儿大叫一声,登时跳起脚来。
本在外室避嫌的成去非听到声响,忙奔进来相看,因琬宁背上不着一缕,肌肤乍然入目,好似一朵皎白的花孤悬在那,唾手便可采撷。
他稳了稳心神,抓过一旁的夹被自其前侧把她裹住,才揽入怀中,无意触及胸前那半边起伏,柔软且带着模糊的温热,像摆尾的一只小鱼,在他手心微微dàng漾了一下,直叫他底下发紧,仿佛蛰居的shòu,想要侵犯。而避开的手又不觉托至她盈盈的细腰,那里有小小的漩涡,她的人,就在他怀中,在他眼底下。
明明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团遥远的温暖湿润,等待着他……待目光碰触到榻下一滩半烟半红的血,才冲淡腹下的紧,成去非自觉手有些不稳,低首看了看她,惨白的脸上竟回cháo几分红晕,只见四儿似喜还悲地近了身,啜泣道:
“大夫说,吐出些脏血来,兴许就好了!贺姑娘也许真的就好了!”
声音里有几分雀跃,成去非彻底从那股灼人的臆迷中清醒,他又是乌衣巷成府的大公子了。
仿佛穷其这一生,他注定只能是大公子。
“贺姑娘,她,她……”四儿忽指着琬宁惊喜叫道,原是她迷迷糊糊半张了眼,成去非目光跃过去,轻问一句:
“可曾好些?”
见她双唇蠕动似有话要说,他只能弯下身子凑上前,只觉耳畔一阵微弱的气流笼下来:“您来了,我便好了……”
成去非心底一怔,面上有些不自在,岔开她的胡话,转身对四儿道:“大夫就在园子外头候着,喊他进来再诊断。”
话音刚落,就听琬宁忽又低低唤了一声“烟雨姐姐”,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两行清泪便顺着眼角,滑到鬓角里去了。成去非回眸看她,猜她仍神志不清,拿起巾帕,帮她拭去那道道泪痕。
很快,大夫进来,仍是先前替父亲看病的太医,细细诊了脉象,又去她瞳孔,折腾半日才道:
“这一夜倘能挺过去,便无大碍了。”
成去非顷刻间便松弛下来,脑中再次跃出她方才那句话,无凭无据的,许是有几分真,忽想起太医至始至终也未讲她到底身染何疾,遂问:
“是瘟病么?”
太医面露难色,仍是不能确定的神qíng:“看症状,是十分像,可就脉象来看,又像是郁结于心,困顿于qíng,实难辩伪,姑娘胜在年轻,能扛过这一劫也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