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搂,季六尘终于憋忍不住,雕塑一样的外表瞬间溃散成沙,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哭得几乎要抽搐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本能地迎合着哥哥的谎言:“没事儿,回来就好,爹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这话说得漂亮得很,仿佛现在这个哭得跟三孙子似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
第40章 五通神(二)
一个时辰后。
在别人眼里, 这两人“父子重逢”, 自然有许多话要讲, 便各自退去,只留兄弟二人在一间临时订下的客房内享受天伦之乐。
季三昧翘腿坐在一张雕花木chuáng边沿,顶着一双兔子眼圈的季六尘坐在chuáng边的脚凳上, 眼巴巴地盯着兄长,眼神犹如奶狗,身后有条无形的尾巴扫来扫去。
季三昧用舌头将口中烟雾搅成小巧的圆圈状, 再徐徐吐出:“下毒?”
“当年云羊妖道在边境肆nüè, 烛yīn将沈伐石任为总督,清剿妖道, 兄长一直在城内奔走,发檄文, 讨云羊……”季六尘注视着哥哥的脸,语调虔诚又认真, “那些云羊妖道气恼兄长的所作所为,就给兄长在宴中下了毒。”
他把脸埋在季三昧尚细幼的双膝间,委屈地泛着傻气:“我不信。我不相信兄长不会被一杯酒害死。”
“我也觉得是。”
季三昧揉揉季六尘的发旋, 那只大号的láng狗就像是得到了主人的允许, 伸手环住了季三昧的腰身,低声地唤:“兄长。”
季三昧早已忘却十八岁成年后的所有事qíng,季六尘本想从他口中得到的关于他死亡的真相,也随着一句“不记得”化为了一蓬金沙似的轻烟。
季三昧反倒从六尘那里知晓了许多事qíng。
九年前,云羊与烛yīn的边境之战乍然拉开帷幕, 连接两片大陆的枢纽城镇临亭陷入泼天战火中,在反复拉锯之中无可奈何地化为了一片焦土。
季三昧问:“当年沈兄并非第一批前往临亭守戍的修士?”
季六尘:“第三批。前两批派去的人陆续死尽了,沈伐石才顶上。”
简单的几句描述已经让季三昧看到了当年血流漂橹的惨景。
季三昧:“当年沈兄走后,云羊城内怕是不太平吧?”
百年来,修士难以成仙,滞留人间,拖来拖去,活生生拖出了一身的人间烟火气。烛yīn虽说是修仙世家的集中地,亦难以免俗。
若不是jīng锐折损,能手尽没,哪里轮得到沈伐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领军征边。
而一个世家青年的崛起,必然顺势带领起一个家族的崛起,参考卫源,若非当年他一刀斩下泷冈长老huáng晃的头颅,他现在还会是那个烂赌破落户的儿子,天天拎着母亲的尿桶,陪她一道在腐烂的家里发霉发臭,长出yīn暗的菌子。
沈家本就是老牌世家,若是沈伐石再立下功勋,定然会打压其他世家的威势。
沈伐石身在千里之外,又担负军务要职,有多少人盼着他能旗开得胜,就有多少人盼着他身死于战祸之中。
在烛yīn城中,关于沈伐石的肮脏流言如蚂蟥一般流传开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是一个人扬名立万,树立功勋,总会有一批yīn沟里的老鼠暗搓搓地揣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定然靠了什么下作的手段,不然为什么好事都能轮到他?为什么好名声都能落在他头上?
这些信口捏造出来的荒诞之言,哪怕再离谱也会有人深信不疑,更何况全烛yīn城人几乎都知道一件事qíng:
沈家三公子沈伐石血统不纯。
沈伐石并非他父亲沈东卓的元配所产之子,而是他父亲一夜风流后的产物:
沈东卓在一次除妖狩猎中受伤,与一女子偶遇,女子对其悉心照料,二人相逢一pào,无奈qíng浓缘短,沈东卓在女子家中宿眠七日,自认为不能对不起发妻,随后匆匆离去,谁晓得一年之后,女子的邻居携一襁褓,叩响了烛yīn沈氏的大门,而那与沈东卓七日欢好的女子却销声匿迹,再无影踪。
这其中有多少腌臜事宜可供有心之人揣度造谣,可想而知。
——如果沈伐石安然无恙,转圜归来,这些流言会把他磨个半死不活。
——如果沈伐石身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些流言会把他功绩折半,让人慨然一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