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毕竟才十四岁,反应不如他快,逻辑争辩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与长辈们做经政的对话,又是学校辩论社主将,她完全不是对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里非常气愤,也有些无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们多年的训练,将脸绷得像带上面具,端着一个倔强的表情看他怎么办--
欸,他是不是头去撞坏了,居然跟个小女生认真卯上了,连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来,以为这是辩论比赛呀?他咳一声说:
「呃,如果妳能对我的伤说声对不起,我可以不报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伤口算我自己撞的」这句话尚未讲完,李蕾冷硬打断他说:
「我没有错!」
还是这么骄慢,连最起码的一个口头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头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兴致,便平躺着闭目养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牵扯在一起,总要小心伺候,关系如层层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实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着什么会哗哗碎一地。
怪异的是他吧,对于绅士淑女的诸套礼节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聪明了,渐渐就无法忍受其中的虚伪假象。
为不受限于家族带来的种种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弃私立学校校长老师们不断挽留的优待直升,自愿考入公立学校,每日拎着饭盒挤公车,混入士农工商各阶层,去感受烟尘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爷爷十分支持,连升大学也同意他留在台湾,不循堂哥们出国的惯例。
「政府迁台都十三年了,我们应该信任台湾的基础教育,瞧御浩不是很优秀吗?」爷爷总说。
但愿这次受伤,不影响即将来到的重要考试,他不能让爷爷失望。
病房内的气氛愈来愈沉闷,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远处几声滴滴答答。
蓦地,有人以不太标准的国语嚷说:
「啊!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没忘记我阿春吧?四年没见了都长那么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裤的中年妇人,正以粗糙的双手亲昵地挤拉李蕾细白的膀臂。他暗数着秒等骄慢的三小姐发火骂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嫌弃挣脱,还露出笑容喊一声「阿春嫂」。
那笑带着明显的真诚,使李蕾瓜子脸和杏眼儿都像蒙一层蜜似的恬亮起来。
哦,这洋娃娃还有感情呀?
阿春兴奋到无法自己,叨絮不停说: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长家帮忙,有时会在菜市场碰见阿娥,说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个女儿喽……我几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妈妈和姊姊生气……最记得妳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五、六岁扎着两条小辫子,整天坐在厨房门口跟我讨东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欢喜呀,要不然再过几年走在马路上都不认识了!」
此时门外出现一位黝黑壮实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来:「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两人常在学校走廊相遇,也打过几场篮球,是功课不错的本省人,但因属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团中活跃着。
「小小姐还记得文煌吗?我大儿子。」阿春抓着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说:「他去过妳家几次,妳还送过他一大袋弹珠和几本故事书,他都还留着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确有个爱看书的男生常留连在她的书架前。那些美国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从架子上失踪,大约都与他借而不还有关,她从未费心追究,反正书还很多,少几本亦无差。
廖文煌神情颇为尴尬,向李蕾轻点个头,再对头裹纱布的御浩说:
「你怎么受伤了?很严重吗?」
「去撞到……呃,花架,情况还好。」这理由讲了都有点心虚,御浩苦笑两声。「就怕这一撞,把脑袋里念的书全撞掉,七月联招榜上无名就惨了!」
「凭你的实力绝没问题,即使蒙着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说。
「谢谢你的打气,还剩一个多月,我们彼此加油吧!」御浩礼貌说。
阿春又不舍地挨着李蕾聊以前种种,直到医生进来说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轮车走在依然湿漉漉的马路上,御浩好奇问:
「阿春嫂在妳家帮过佣吗?没想到妳对佣人还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着他--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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