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仰头喝两口,叹口气。
“谁的车子?”一个彪形大汉走近。
千岁走过去,“我的。”
“车门一直锁上?”
“刚有人打架,我急急锁上车门。”
“我那里走脱一个按摩女。”
千岁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车看看?”
他打开车门。
忽然有人叫那大汉,“师傅,这边。”
大汉看看车厢,“你走吧。”朝另一边走去。
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
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到岭岗过境,再去飞机场,由落雾洲往赤鲤角,我给我三百元。”
千岁不相信双耳,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黄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单薄,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
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
千岁不出声,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然后点燃支香烟吸一口。
“车厢内不准吸烟。”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烟丢出车窗,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宝贝要买双鞋子,宝贝要走出这里,宝贝要远走高飞,宝贝要寻找新世界。”
千岁往飞机场驶去。
“我来自白俄罗斯,说:白俄罗斯。”
趋近了,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
“你那么年轻,做了多久?”
她际遇那样差,离乡千万里,生死未卜,却不改欢乐本性,这女子有什么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
千岁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她忽然改了歌词,“妈妈需要一双新鞋,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
车子飞驰出去。
千岁恻然,他日常遇见的,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活著,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今天总要吃饱,太阳落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
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寻找机会前程,这不是他王千岁吗?不,他还有妈妈叔伯,他们比他更惨。
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
她打开,见是干净衣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换上。
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盘扎好,忽然像个清纯少女。
千岁问她:“去何处?”
“有人接我去汶莱。”
“你家人呢?”
“似我这般地步,何来家人?”
“他们仍在白俄罗斯吗?”
“是,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
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去买双鞋子,有机会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爱。”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她搂著千岁深深一吻,“祝我幸运。”
金发女终于静下来,在后座打盹。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千岁停住车,想叫她下车,转过头去,车厢人迹杳然。
白俄女来去如风。
不知几时,她已下车走得远远。
千岁不愿空车回去,他换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区。”
忽然之间,一帮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来,他们的导师高声叫:“别争,守秩序。”
千岁转过头去,又惊又喜,“孔老师。”
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
“王千岁,”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没有。载我们回市区吧,这里一共十二名交换学生,今晚在中区青年会入住,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
“这责任多大。”
“谁说不是,这班北美生像猢狲一般。”
“他们听得懂吗?”千岁骇笑。
“很快会懂,孩子们,静一点。”
车子向市区驶去。
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起四重奏,歌声清脆,“划划划划你的船,顺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过是一个梦……”
千岁沉默。
同一部车,载千百样人,他是司机,他必须把他们安全地载到目的地。
抵达青年会,孔老师付车资,千岁说:“老师,不用。”
“怎么可以,”孔老师坚持,“这是你的营生,油价上升至廿六年来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岁只得收下。
老师摆手,“明天见。”
那班黄头发学生也活泼地跟老师说中文:“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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