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亦舒
王千岁
过眼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