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起眉,放开手,嘟起嘴闹:“你还记着?人家都道过歉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道歉呀!这个女儿你可没白养,该高兴了。”
“还很荣幸是不是?”他开玩笑似的。
“开窍了。”我说着,露出灿烂的笑。
他听了,很是陶醉在如此温暖的亲情里,笑出了两排老烟枪的黄黄假牙,苍白的发穿插在黑发中轻轻地撩动,这时,我感觉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人——对他而言。因为,这个外表冷酷,做事不留情面的人,给我一个平凡父亲的笑容。
“我也是爸爸的最爱,是不是?”我问。
“你还有怀疑的理由吗?”他捏捏我的脸。
“不敢。”我说。“不能挑剔老爸。
“给你挑剔啊!真金不怕火炼。”
“真有自信,有个性。”我走向窗边,攀着窗沿,两脚不觉就悬空了,烫呀烫的。
小时候,老爸的双手就是我的单杠,双腿就是我的翘翘板,他为我建构一个儿童乐园。
他是别人眼中的权威势力,却是我眼中的儿童乐园。
他为我耐心地数过满天星斗,尽管他没读过书,但他仍仔细地数,一个一个教我数,一、二、三、四……最后,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跟我说——一百二十三个。
天文望远镜有误差的时候,天文学家有失灵的时候,不管之后我读到的星星有几个,我永远只相信老爸的一百二十三个。
“小心跌下去。”他走过来,把攀在窗框上的我拉下来。
有如上帝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爱的。
我感觉甜蜜、感觉温柔,却又感觉到一丝莫名的痛楚,因为,这便是我明日要离弃的老爸。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老大不甘愿地被抓下来,嘀咕着。
我不是小孩子,可以远走高飞。我想。
“爸,”我说:“你会告诉我徐世辉的事吗?”
他听了,露出一脸难以掩藏的无奈。
“你可以不说,”我想起米瑟夫的忠告,急着告诉他。“我不会再为他的事和你争吵……”
因为,我即将远走高飞。
他受安慰地笑了笑。“告诉我谁把你教懂事了?”摸摸我的额头。
“米瑟夫。”我坦白说,“他说,人都有不能说出的苦衷的。”
“你了解吗?”他问。
我摇头。“不了解,”我说;“但可以感觉,我知道再好的朋友,再亲的亲人,彼此之间都有一道难以穿越的墙。我不知道那道墙是什么,可是我试了又试,穿不过。”
“你在说什么理论?什么墙不墙?”他苦恼地问,接着,又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我女儿读书读到可以讲出我听不懂的话了!真是令人兴奋!”
“那是我表达能力有问题。”为他如此无谓荒唐的笑,我没好气地说。
“谁敢说你表达能力有问题?我教他没机会再说第二次……”他撂下狠话。
改不了狠手段与暴烈脾气,这便是我老爸。唉!
“爸!”我哀求道:“你别这样吧!这样会把所有想追求我的人吓跑的。我看,知道范建成是我爸还敢要我的,恐怕天底下只剩徐世辉一个人。”
“徐世辉”这三个字立即又在他的眼中划下阴影。
此时的我,已很难再想像,徐世辉,曾经是如此被他宠爱过。
迷团之后仍是迷团,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他们的关系彻底崩解。
我只好赶紧说:“没人要也没关系的,有老爸就好了。”
可是老爸要保重,等待我在爱情里飞倦了归来。
“别担心,我拿枪抵着你所有喜欢的男人……”
又是一句好孩子气的话,我听不过,连忙打断它。
“爸,我没那么……那么欲求不满吧?”我皱着眉说。
“爸是说,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或者,做的事全是为了你,明白吗!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别怪老爸。”说到最后,他吞吞吐吐。
如果有一天如何呢?他拿把抢去把那些我喜欢的人架来吗?
“一定不会。”我灿烂而笃定的对他笑着,伸出小指头,跟他打勾勾。八月十日,夜晚,台北城,炫丽而迷幻。
我抱着一个大袋子,FidoDido的,坐在前一天和徐世辉约定的台阶前,从七点钟等到十点钟,生命里似乎早已被掏空得不剩一物,除了等待。
我有满脑子的等待,等得要疯了。
夜晚十一点,我的补习借口在此时和灰姑娘十二点钟之前的一身荣华一同失效。我想要无尽地等待下去,可是没人给我时间。我必须开始左顾右盼,除了注意徐世辉的出现外,还得注意来逮我回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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