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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怀疑,人的爱和恨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作用。如果长时间被套上枷锁,久而久之,对枷锁的恨就不存在,对自由的爱,也会因绝望而放弃挣扎。
十四岁的我杨凉儿接受了第一个男人,黄员外,然後我接受更多。黄员外可不是最惹人厌烦的一个。
直到十六岁,我才有权选择要不要哪一个男人。当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丽及曲艺使我成为浣花楼第一名妓。
浣花楼人人奉我如菩萨。我穿上其他女子艳羡的华服丽裳,满头珠翠伴绿云,斗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辉,澄翠的宝钗眩人心神,这些都来自富绅名士的供养。
我懂卖关子。到浣花楼寻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对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齿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钱。
要他们掏出家当,可要费心机。我得到拣选的自由--拣选我比较不憎恶的,可怜的自由。
像一块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见这一生能有光荣与耻辱,因为逃不掉那样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开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
你以为我恨黄员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於贫家。
後来我还能陪黄员外饮酒赏月、吟打油诗。他酒後总用淫笑说我:「你这丫头,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凭着这生张熟魏的逢迎本事,我还从黄员外那儿得来一处田宅。把它送给我的二姐做嫁妆。
她年过二十才与邻村做庄稼的青年结良缘。
「我这一生大抵在此荒废年岁,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对我磕叁个响头,我扶起她,说了这话。
我没见过姐夫;爹不要我做苏家人,因为我是个妓女。
天晓得我有多嫉妒她。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齿也没用。
虽然已经习惯於在浣花楼讨生活,我心里的愿望还末死……
我要一个丈夫。稳稳当当的丈夫,傻一点儿无妨。
来浣花楼的男人不是来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十七岁那年,娘答应嫁给一个告老还乡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为贺礼。
「我这半辈子攒的怕没你多!」娘说:「你记得我的恩,我也还你一个情!」
她撕掉父亲十多年前画的卖身契,「这些年来苦了你!我不买你,你就没这种歹命!」
「你不买我,恐怕我没这条命!」我苦笑,再叁稽首。「我现在--离开浣花楼到哪儿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瞎话听。娘希望你找到个好人嫁了。富也罢,贫也罢,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难!」我回答。
我是浣花楼的花魁,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声也能令天上飞鸟回首倾听。但没有人看见我的心。
直到那一日,我陪黄员外陈官人等冶游,醉得不醒人事回浣花楼。
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
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麽能干,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麽?」
「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麽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郎!」
「卖油郎,」我差点呸她一口沫:「你以为本姑娘什麽人?」
「他筹足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已等了叁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内的乌鸦都变白……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得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脱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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