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13)

2025-03-04 评论


我悄悄地穿过小书房,打开通着凉台的门,踏上那冰冷而坚实的凉台地面;迎面吹来冰冷的风,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倚在彩色瓷砖的栏杆上。夜花园一片漆黑,只有园丁的小屋里亮着橘红色地灯;除去一朵朵黑暗无法掩没的白边地花儿,什么都瞧不出来了。天上许多星星,天空无穷的遥远;放眼望去,心也随去无穷的遥远。如果每颗星星上都有人类,他们都是我们的好邻居;我愿意借给他们白糖和酱油,或是把送错到我们家的邮件送还去,像我们对待老教授一家人一样。这使我记起昨天大白从他们地厨房里偷回一大尾鱼,他们那口吃的烧饭老妈子结结巴巴地嚷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那也许是那一颗星星上的人的话啊,我忍不住发笑起来了。

“什么事这样好笑,凌小姐?”

我吓得一跳,一看,却又是那位水越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这儿来了。

“你——不冷吗?”他迎上我的目光。

我轻微地一摇头。

他倚在我身旁地栏杆上,两只手合拢着搓着什么,却是一朵黄蔷薇。我低头看自己胸前,王眉贞为我加在粉红色毛线衣上的那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落了。

“这儿地空气好极了,是吗?”他一面深呼吸着,“为什么不说话呢?还在怪我‘愚昧得自以为了不起’吗?”

“不,我在想,像你,应该在里面继续当你的舞王才是对的。”

“我讨厌跳舞,刚才在下面跟园丁老王谈天哩。你呢?为什么你也不跳呢?”

“我向来不敢讨厌什么,只因为我不会跳舞。”

“你不会跳舞?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呢?”

“我真的不会跳。从前,我的父母不赞成我学跳舞,现在又不好意思乡下佬儿似的从头学。”

“是吗?”他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的望定我,“其实,那是一点儿也不难的,像你这样的喜爱音乐。”

“不,不,”我一叠声地说,他相信我不会跳舞后,又使我觉得相当不是味。“我不要学,我根本不喜欢跳舞的。”

他一迳地笑,把黄蔷薇凑近鼻尖,我看出那就是自我襟上遗落的,因为花瓣已见萎弱,显然被人踩踏过。虽然我前一刻还在气恼他对我过分的批评,现在已是忘怀了。第一,我没有理由希望人人都当我是个“天仙”。第二,如果他要那么说,却也没有哪句话完全不正确。第三,他的弹钢琴的妙手,使我开始崇拜他。第四,我不喜欢见了女同学便无所不奉承的男同学;对他独特的作风,至少也有五分欣赏。他的瞳眸深处有道光芒,那是不属于这世间的,那其中掺杂着冷漠而又有抑郁和哀愁。为什么?是什么使他这样呢?

“这朵花你从哪儿来的?”我想了想,想出这么一句话。

“晚饭后你的座位旁边儿,差些没让我一脚踩得稀烂。”

他自然知道这是自我襟上遗落地,但没有还我的意思,也许因为已给踩坏了。

“你,还在怪我出口鲁莽吗?”他转过脸来问我。

“没有的话,我应该先问你胸口上的一块瘀紫怎么样了。”

“一点事也没有,那根本是我信口夸张的话。”

“还有那把女人用的伞……”

“又丢了。一个同房间同学前几天拿去用,忘记遗失在哪里。”

我开始笑,他也开始笑;越笑越好笑,笑个不停。笑停了,他又开始默默地把花儿凑近鼻尖,好像刚才的欢笑本不是发自他心中,而是向人借得的,现在归还去了。

厅内播送着我喜欢的《维也纳森林舞曲》,我听着那轻快美妙的旋律,整颗心愉悦的给拥到云端上面去。

“你喜欢这支曲子吗?”我问他。

他没有答应,好像这曲子是根魔针,已把他从头至脚的扎住了。

我惊异地望着他,晶莹的泪水在他的眼中闪烁着,长睫毛向下一覆,大颗的泪珠,沿着挺直的鼻子旁边滚下去。

他迅速地抹去泪,告诉我当他十三岁的时候,一夜,他家里举行着一个盛大的舞会,也就是这支曲子,他的母亲和她的宾客们跳着舞,楼上传来了枪声,他的父亲倒卧在血泊里;自杀,用手枪射透了他的胸膛。

“我从小生性孤独,怕羞,也没有兄弟姊妹;我的父亲爱我,我也爱他。他常常借酒浇愁……小时候我夜夜祈祷上天降福给我父母,我对这世界祈求的只是这一件事,但是不能够得到。”

我心里十分难过,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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