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住了!停住这敲敲打打的声音!”水越忽然掩面大叫起来。
我大吃一惊的停住脚,他的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珠。我以为他病了,但是并没有,只是被我制造的响声惊扰着罢了。我应该记得他怕连续而单调的声音,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他会怕,便记不住提防自己。
我抱歉地望了他一眼,解开脖颈上的手帕,想为他揩擦脸上的汗珠。手还不曾伸到,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冻一般的冷。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这手的主人翁,应该被安置在最美丽和最幸福的环境里。”他艰涩地说。
“幸福的定义是什么,水越?”
“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但是,理想只不过是理想,现实却是最残酷不过的。”
“我并不是和你讨论理想和现实。我是说,幸福的标准是因人而异的,比方说——”
“比方说,”他抢着接下去说,“有的人爱金钱,有的人爱权势,有的人爱名誉,有的人爱山水,有的人爱清风。但世界上存在这许多人类不能不公认为不幸的事。人永远只是一个人,即使你能够忍耐一时,却不能忍耐一生;即使你以为自己能够克服,却是毫无办法克服的。”
我不再说什么,来,走到凉亭的边沿。
“你的祖母都好吗?”他问。
“嗯,很好,昨晚问起你哩。”
“真的吗?”
“我们的多宝姊告诉了她,你们来了以后。”
“你怎样说呢?”
“我说:一个叫王一川,一个叫水越,叫水越的带着他的爱人陈元珍小姐。”
“完了?”他笑着问。
“完了,谢谢天,你笑了!”
“当然,你说到我的爱人,当然要笑的。”
我咬着下嘴唇看江水,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你的父亲最近来了信吗?”
“嗯。”
“他和你母亲都好吗?”
“好得很,很健康也很快乐。”
“净华,我真羡慕你,你家里的人个个有伟大的灵魂。”
“羡慕什么呢?灵魂一个值几元几角钱!”
“这不像你父亲的女儿口里说出来的话。”
“现实是最残酷不过的,不是吗?”
“我的父亲生前是个最注重面子的人,但是……”
“不要再说你的父亲了!”我大声说。
“唉!今儿支配我们俩间的一颗星星,正走到‘别扭’的角落里。”
“不是我的过错吧,是吗?”
“当然,当然不是你的过错。”
“别再说‘当然’了留着说给陈元珍听。”
“那么便说张若白,他毕业后要再到罗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乐界有地位的父亲能为你们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声乐。你难道愿意为一个半疯狂的人,牺牲了这么光明的前程吗?”
“什么?什么?”我悲伤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咙里低呼着。
一霎时,眼前起了一层浓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两颗大泪珠滚了下来,我已经双脚没入泥泞里,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去。
“净华,等着!等着!”我听到水越吃惊的喊声,但这喊声只使我增加脚下的力气。
“净华,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后面追来了,但我比他领先了两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辆电车,车子发动时,他已奔至战头上。我望着他落下一大绺发来的苍白的脸孔,身子已经愈去愈远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们俩避不见面。
我打听得水越那句使我伤心的话的来源,那得从张若白的身世说起:
张若白的父亲自小没有父母,被一位意大利籍的传教士收留,罗马。好心的传教士死去时,他的男中音已经闻名国际。张若白的母亲是个华侨,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导出来的。她生了三个儿子,张若白是老大。当他十六岁的时候,随他父亲的好友回国。
张若白的父亲受过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够帮助别人。张若白知道他愿意资助艺术方面的人材将来出国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学们。可能他和水越谈过,但他自己不曾对我吐露过半个字,难道水越就相信,我会因此对张若白另眼看待吗!
看看又是个星期六,我上过第四节的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园。一辆蒙着绿色厚布篷的学校专车正待启程,我伸手抓住车门的边沿,吃力地踏上那距离过高的脚踏板,从沙丁鱼样的男女同学身边向内挤,挤到车厢最后面。车子动了,我一手抱书,一手握住车后的横杠,脸孔朝后,任它带着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和着给车辆带起的尘沙,使我紧缩住的双眉更化不开。我索性合上眼,让一卷一卷的长发,随站立不稳的身子一同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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