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王私自留下了十万人,大多是与家乡相去甚远之遗民。往朝廷只虚报了五万,这五年来又以各种方式——无外乎生老病死,在当地的军籍上悉数抹去了这五万人的存在。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下来的,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
这十万人所得军饷少得可怜,所需物资自然是从冒领的军饷那儿挪用的,至于其他……自聂泽登基以来,曾数次往北疆掰发免税的敕牒,而武阳王是如何做的?往往十家租税收了九家的,才传达下皇帝的敕牒。那余下的一家,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与他暗通款曲,往他的私库里送钱的了。
——武阳百姓不蒙皇恩久矣。
武阳王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更有不臣之心,豢养私兵,与胡人勾结……罪状累累,触目惊心。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天子大怒。
皇帝当即下诏,命齐王亲率十万大军,联合中山、晋平两地的北军,挥师武阳,擒获奸王和一干党羽,将武阳王押送京城,其余叛贼格杀勿论!
聂徵不得不连夜往北地再度进发,行至一半,有人自北方快马加鞭送来了一份急报。
这个消息薛存芳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武阳王在边关养兵,怀有不臣之心……他早前已知道了。
皇帝派聂徵去平乱……在他的意料之中。
十六年前北军动乱,现已查明,乃是前武阳王从中作梗,有意兴风作浪……此事,叫他有些意外。
唯独最后一个消息让他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手。
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这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
武阳王已死。
为遇刺身亡。
而刺杀他之人,正是扶柳伯。其人当场就被武阳王的手下砍成了肉块。
此后的事薛存芳是更不清楚了。
一路积压下来的沉疴和病痛骤然爆发,他于一夜间病倒了,终日只得缠绵在病榻上。
他听闻聂徵还是去了武阳,大抵是为了稳定局势,一并收拾残局……
薛黎得到消息后,默默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
皇帝下诏追封薛天为“义勇公”……
直到有一天,聂泽亲自来到了他的榻前。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眼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金线勾勒的行龙。
薛存芳忙欲起身行礼,那人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好好躺着便是。
聂泽在榻边坐下,拨弄起他摆放在一旁的零嘴,闲适地掬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这人特意走这一趟,仿佛只是来与他闲话家常一般,漫无边际地说了些从前的、后来的、少时的、长大后的……诸多纷纭繁杂之事。
“如此算来,你到京城已十七年了,真是弹指瞬息。”聂泽无端感慨道。
于是接下来顺势问道:“中山侯,你愿意回北地吗?”
薛存芳明白,这正是这人今日的来意。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多讽刺,他想过无数重回故地的方式,唯独没料到……会是用薛天的死换来的。
“先父曾有遗愿,希望他日能葬在剑堑关外的望北山上。”薛存芳道,“身为人子,我不敢忘。”
“朕成全你。”聂泽颔首痛快地应允了。
“但朕亦有一事,要中山侯成全我。”
薛存芳眉心微颦,不知聂泽原来还有另一层来意。隔着纱帐,亦看不清聂泽此时的神情。
只听聂泽道:“回到北地后,你永不再见齐王。”
第45章 临水照花
收到孟云钊的来信后,两个月来一直身处武阳的聂徵才得知——原来半个月前,薛存芳已奉诏离开京城,回到了中山的故地。
武阳王父子于武阳一地经营数十年,其势如深根蟠结,滋蔓难图,况谋逆一案,牵连甚广,一经拔出,便有如拔茅连茹,不绝如缕,当真深究下去,只怕要搅动整个北地风云变色,更甚一路蔓延至朝廷。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赞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