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三人简单交代几句,到底也没什么话讲。易上闲和他徒弟,都是性子寡淡的人,薛岚因天生便与他二人相性不合,怎么也啰嗦不起来,干脆低眉顺目地打了个招呼,便转头出去走了个远。
——他想立刻见到晏欺,真的太想了。之前刚到祸水河畔的时候,晏欺身子便一直不曾见好,两人几乎是抱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数着时辰点点滴滴地艰难度日。
那段时间,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检查晏欺的呼吸。生怕他睡着睡着,人也就没了,再不会醒。
而今易上闲却明确地告诉他,只要废除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劲作用,晏欺至少还会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也许薛岚因再努力一点,好生养着他,护着他,便会成为百线,千线,万线。
他的师父,往后不必再受那么多苦。
薛岚因一路走得飞快,几近要忘记自己背后还残有一条致命的伤疤。沿途穿过镇剑台后一道细而窄的木制长廊,走到数面结界纵横交错的尽头,便是晏欺近日以来安置的寝居。
薛岚因推门进去之前,有想过自家师父仍在与他怄气。出乎意料的是,晏欺竟是睡着的,纵是生生碎了一根肋骨,也丝毫不影响他熟虾一般的顽固睡姿。
他面朝墙壁,背对着薛岚因,似乎睡得有些熟了。薛岚因自然不敢主动招他,所以只是弯腰跪在床沿,悄无声息地给他掖了掖被子。
结果手还没能伸过去,床上那位,凤眸提溜一转,漆黑晶亮的,恰好就眯开了一条细缝。
薛岚因吓了一跳,差点就给喊了出来。但见晏欺眼神冰冰的,似恨不能拿刀子将他活剐了,薛岚因忙又双手放空,讪讪朝后缩了两步,与他保持一段友善的距离。
两人又是一阵无声对视。薛岚因吞了吞口水,就看见一滴冷汗,毫无征兆地从晏欺额角淌了下来,落在颊边,一路滑进他雪白的襟口。
“……你过来。”晏欺咬了咬牙,沙哑的声线里隐带了一丝异常可耻的尴尬。
薛岚因听话地凑了过去,想着接下来该是先挨打,还是先挨骂。
“快……快帮我翻个身。”晏欺耳廓通红,倏而颤巍巍地小声命令他道,“我腰要断了……”
“啊?”
薛岚因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了过来——晏欺左心口那一处肋骨碎得彻底,一旦睡姿不对,就很难自行翻身调整。也不知这小半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多半……也是靠自个儿一点一点地慢慢挪。
一想到这里,薛岚因便觉得他可怜又好笑。然而一时没憋住,当真笑出声来了,晏欺就拿眼睛剜他,只是威慑力全无,瞧着倍感虚弱。
两个人一起扶着床和墙壁,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总算把晏欺给掰得躺平了,力气也一并耗得一干二净。薛岚因挨在他旁边歇了一会儿,就势伸手要抱他,结果人家恩将仇报,埋头将被褥一卷,瞬间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碰,也不开口说话。
——仿佛刚刚那求着帮忙的晏欺是个假人。
“师父还生气吗?”薛岚因忍不住侧过头,对着那一卷被褥喃喃说道,“不然……你打我吧,怎么打都行。”
晏欺不吭声。
薛岚因停了没多久,偏继续在他耳边嗡个没完:“对了师父,昨儿师伯说你身上的遣魂咒有得救。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之后再怎么办?”
晏欺还是不吭声。
薛岚因没话找话,又蹭过去噼里啪啦道:“师父师父,方才我与那姓程的小子道过歉了,他不肯理我……”
“师父师父。”
“师父,他不理我,你也不理我……”
“……你好烦。”哗啦一声,被褥猛地掀开一片边角。晏欺从里探出一颗脑袋,拧着眉头看向他道:“不是让你别来吵吗?”
薛岚因赶忙闭上嘴巴,改用一种乖巧而又温顺的眼神平视他,久久不发一言。
晏欺直了直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盘着一双腿,冷冷问他:“……怎么不说话?”
“你刚刚让我别吵呀,我当然不敢说话。”薛岚因笑眯眯道,“徒弟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胳膊一扬,眼看着又要一大耳刮子横抽过去了,薛岚因立马弯下腰身,很识相地把侧脸一并递了过去,也好方便他打。
殊不知这样一来,晏欺倒是下不去手了,半截皓腕尚且僵滞在半空当中,反被薛岚因伸手轻轻握住,一路托至心口,摁了一摁,温热稳实的心跳透过脉搏传向耳膜深处,缓慢而又有力,莫名能使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