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座宫殿将迎来它的女主人,他环视四周,墙角的半身石像们正用它们空白的眼睛凝望着他,神情近似于怜悯。九月的午后余温尚存,阳光璀璨,他却觉得寒气蔓延在他的骨缝间,几乎将他冻成了冰。那些画面像毒蛇般潜入他的脑海:一个来自罗马的贵族,她将在神的祝福下与公爵结合,登上洛伦佐的床榻……
他不敢再继续想象。
乔万尼如同漂浮的魂灵那样返回工作间。贝托尔多在室内等待他,手指在一尊他未完成雕塑面容上摩挲,一见他就站了起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
他意识到面前的青年神情不对,声音逐渐停下。贝托尔多担忧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乔万尼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雕塑前。他茫然地想,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好。”他说。
他拿起一旁的錾刀,准备开始修复昨晚对石料犯下的错误,贝托尔多紧紧地盯着他。乔万尼抬起手,而刀忽然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落了下来;他躬身拾起,再度举起手腕,然而他的双手——这双曾经能毫不停歇地工作数个昼夜的手——仿佛已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錾刀再次轻易地从他手中脱落,重重摔在地面上。
终于,乔万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正在剧烈地颤抖。一滴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佛罗伦萨的市民在三天后知道了这一消息。橄榄枝被挂上了美第奇宫的门楣,宫门中伸出了两道管子,日夜不断地向过路民众免费提供美酒;每日午时,仆人们站在二楼面向街道的露台上,向下方的行人抛来白面包与甜点。卫兵们在圣马可广场四周拉起了线,数十名工人正在这里搭建脚手架,因为下周此处将进行一场为庆祝婚礼而举行的竞技锦标赛。夜幕降临时,烟火会从阿诺河对岸升起,一声锐响之后,连续六朵象征着美第奇家族纹章的红色烟火将依次闪现在城市上空。婚礼还未进行,城市却已陷入了狂欢。人们企盼着公爵的婚事,比企盼自己的更甚;在过去一年政治斗争与贸易衰退的阴影下,他们已为一场盛事等待了太久,公爵的婚事无疑来得恰到好处。金币随着人流接连不断地涌入佛罗伦萨,进入市民们的钱包里。每个人的面孔上都带着笑容。
佛罗伦萨日益拥挤,法国、西班牙与意大利诸邦国的游人汇聚于此,翘首期待着见证一场神圣婚姻。美第奇家族的亲戚与朋友亦从各地汇聚而来,人数甚众,城中一时停满了绣着各自家族纹饰的马车。洛伦佐的母亲、长年在郊外别墅休养的贝娅特里齐夫人也在一个午后回到了宫中,这是数年来乔万尼第一次见到她。公爵夫人优雅非凡,和她的丈夫与儿子一样热爱艺术,她特意召见了乔万尼,向他表达了自己对那尊赫丘利像的喜爱。
“在多纳泰罗与贝托尔多之后,我们终于又等来了你,这是洛伦佐的幸运。”她温柔地望着他,“真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这里。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她亲切的目光让乔万尼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向她道了谢,却意识到自己无法为未来作出任何承诺。
九月中旬时,奥尔西尼家族的独女、枢机主教的妹妹凯瑟琳奥尔西尼从罗马来到佛罗伦萨。那一日的天气出奇地冷,但凛冽的秋风亦无法阻挡围聚在美第奇宫前的市民。他们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大声呼喊着凯瑟琳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样,乔万尼在宫门下看着这一幕,越过人群,他看见洛伦佐的新娘,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鬈发,像稀薄的黄油。她的脸上缀着几颗幼嫩的雀斑,透着病恹恹的苍白。在之后的几日里,她获得的了“白鱼小姐”的绰号,这与她的相貌十分贴切。人们说她有十五岁,而她看上去比这更小,就像个小女孩。
这不是一张陌生的脸,乔万尼曾在一间房间的画像中见过她。现在他知道了,他所见到的是那些渴望与公爵联姻的贵族们送来的参考,显然,她是其中的胜出者。人们的热情因凯瑟琳的到来而愈发高涨,舞台已经布置好,唯独婚姻的另一位主角仍旧缺席——洛伦佐在与奥尔西尼主教道别后便启程前往米兰,至今仍未归来。
天气一日日地变冷。人们说这场婚礼本该在初夏举行,人人都知道,初夏是最宜于受孕的时节。洛伦佐拖延得太久了,如今只能赶上占星术士们今年定下的最后一个吉日。这使得城市未能以它最美的一面迎接新娘,毕竟“鲜花之城”中的大多数花树已经开谢了。珀尔赛福涅回归冥府,因而大地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