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这样一问,飞光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勾住手、硬唤作卿卿一般,身形也僵了,脸颊亦红了,长睫扑扇个不停。
看见飞光这样羞恼局促,喻炎反倒渐渐地缓过气来,人仿佛坐在柔软蔓草上,数着蔓草间星星点点的小花,四面八方都是湿润的冷香。
他像是生了病,手脚全没了力气;又像是前所未有的精气完足,恨不得去九霄揽月,去倒海翻江。
喻炎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不过是如光若电的一瞬,他已有万语千言想问。
他极小声地问:“飞光,外面山都塌了,天上破了好大一个洞,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飞光双颊若烧,硬是侧着脸,看着别处,艰难回道:“这只是梦,塌了才好,塌了梦才会醒。”
他说完,忽然害怕自己这番话说得太过温柔,怕从今往后都只说得出温声细语。
但喻炎已然再度开口,他恍惚着问:“你说我在梦里,那梦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飞光被他问得一时哑然,仅听见喻炎急急地问:“我在梦外面,有多少岁,有多高?飞光,我们结契了吗?”
飞光闻声抿紧了唇,片刻之后,才顾念着自己是慈悲瑞兽,多少挑了一两桩事来回:“三十来岁。与我差不多高……只比我稍矮一些。”
他这样吞吞吐吐,那幼年模样的喻炎已急得踮起脚,去抓飞光空下来的那只手:“飞光,我们结了契不曾?你肯救我,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了过命的兄弟?”
飞光下意识地想抽手,然而幻阵仍在崩塌陷落,不住发出隆隆巨响,扬起白雾土灰。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着,驱使袖上青萤星星点点地掠向半空,晕成一抹月色,织就一泓秋水般的萤光,想遮住荧光外,血水倒灌,山峦折峰。
可喻炎不曾去看这灭世惨状,也不曾看他的萤火青光。
喻炎只看着他,还在絮絮问个不停:“我们结契了吗?飞光,我告诉过你的,实在不行,你随便给我一根翎羽就好,待我蕴养在心上,你同我一道念几句咒,我们也能结契。”
喻炎声音忽然有些哑了,极轻地恳求道:“你身上还剩好些羽毛呢,不必挑长短颜色,只要随便分我一根……”
飞光听到此处,脸色忽然变了变,他陡然想起与翎羽相关的一桩大事,恨不得立即破阵而出,好好验证一番——
小喻炎仍倚在他怀中,用力晃了晃飞光的手,稚声催道:“飞光,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飞光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幼年模样的喻炎,神色极是古怪,几经斟酌,总算承认道:“算是结了契吧。”
喻炎登时欢喜得紧,满脸盈笑,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那我们快些醒来吧。”
他催完,人四下一望,看到周遭景物十毁其九,便猜到自己即将从幻梦中醒转,于是不再火急火燎,声音亦松快起来,只抓着这最后一刻,轻笑着,问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飞光,你再多说几句……就说一说,当我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待飞光好吗?”
他想了一想,又踮脚踮高了些许,拿双手紧紧覆着飞光那只手,欢欢喜喜地问:“或者说一说你,你呢?你会待我好吗?”
飞光被他问得心中震荡,一时想说:我又不愿意结契,我怎会待你好?
一时却想改口:你若是肯收敛心性,待我多几分赤诚,我自会——
然而张口欲言时,身旁最后一点幻象也随着青碧色的流萤层层散去,那幻阵已是彻底破了。
眼看着阵外的喻炎仙长双目紧闭,往后便倒,飞光自是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了那人。
可他嘴里仍堵着未说出口的一句话,缓了好一阵,方红着脸,携喻仙长掠下石梁。
飞光停在陡崖上,半揽着喻炎,替喻仙长好生梳理了一番真气。
他此时再看喻炎,免不了透过这惫懒无忌的喻仙长,想起幻阵中诸多琐事:譬如喻炎在幻境里,如何向他要一根翎羽;初入幻阵时,那只魑魅变作的青鸾幻象,如何瘦骨嶙峋,浑身羽毛枯败,只剩下一两根堪堪入眼的长翎……
飞光垂下长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才伸出手,按在喻炎心口。
他急着验证一事。
他曾经给过喻炎一根结契的翎羽……他急着想看一看,那根翎羽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飞光像是被焰火灼烧一般,猛地缩回手去。
借着短暂神识轻触,已足够叫飞光看清,留在喻炎心上的那根翎羽,翎毛根根舒展,颜色青青湛湛,如春色晕染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