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忽地隐没在这千百仞高的凿空山体,黑暗当中,骤然显出一只轩翥翔飞的青鸾幻影,照得洞窟中莹莹而亮,眼见那仙鸾幻象盘旋而上,鸾尾上的流光却熠熠徘徊不散,许久之后,方星星点点地坠入潭中。
当这青鸾飞到顶处,这异象也缓缓散去,飞光仙君身形凝聚,重新立在了洞穴入口。
他自阵法中走了出去,受了阵外万霞山一干亲传弟子的稽首长拜。
拜礼之后,为首一名弟子为他在前方引路,其余的尾随在他身后一丈。
行到半途,那为首弟子忽然道:“仙君,后日便要闭生死关了,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君上与老祖还结的是末等血契么?”
飞光脸色微沉,人并未应答,只凝神听他说话。
那弟子被飞光这样注目,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畏惧之色,缓了一瞬,才继续恭敬笑道:“仙君有所不知,天下驭兽之道均为我万霞山所创,后又衍生出无数旁支,但归根结底,不外乎上中末三道。末等契约交情浅得很,志同道合之人就能结契,志不同道不合契就断了,远不如上等契约来得牢固。”
“那上等契约乃是血魂之契,极难斩断,彼此之间还能分担皮肉损伤。弟子以为,老祖这回生死关凶险得紧,仙君何不回护一二,改结了这上等契约?如此才是庇护我万霞山三百年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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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如此劝罢,遥遥跟在身后的一众弟子都慌得变了脸色,半数在惊诧这名弟子颠倒黑白,半数是先前就参与了商议,只畏惧飞光识破。
飞光仙君亦是有些错愕,脚下一顿,在原处垂眸袖手而立,人细细想了片刻,才极轻地问:“我若不愿呢?”
他这一问,自把提议的弟子惊出一身冷汗,冲飞光长躬告罪道:“一切以仙君心意为准,弟子不过随口一提。”
可再行数十步,那弟子复道:“只是闭生死关着实凶险,仙君不妨多赠下几样庇体护身、清心明智的法宝,也好叫老祖安稳渡过这一劫。”
其余弟子听到此处,见飞光仙君还非发作,已发现这位仙君神仙手眼、菩萨心肠的传闻不假,一时间纷纷放下心头大石,跟着为首的弟子一道作揖相求起来。
众人此时所求之事,原本也在情理当中。
飞光既然答应同闭生死关,若有凶险之处,自然打算回护一二。
然而古怪的是,此时此刻,他重新细想此事,偏觉躁闷得很——
同样是结契,与他结契的另外一人,储物戒中除去杂花乱石、劣酒壶杯,便空空如也,那人恐怕从未要过什么馈赠。
他附在那人身上,不过短短数刻,就挨了许多冷眼……那人恐怕也从未受过自己的护持。
他既然还未看顾过他的……他的道侣,既然还未给过想给的人,如今为何要给呢?
飞光杂念既起,在参透此事之前,闲人纵有诸般请求,他只闭口不语。
那为首弟子费劲口舌,足足聒噪了一路,眼见着万霞山主殿近在眼前,这才悻悻作罢,领着其余的弟子拱手告退。
飞光径自踏入主殿,就见那万霞山老祖,正孤身一人,立在三清供台前。
那老祖四五年前焚香祷祝之时,风仪尚称卓然,一眼可知年少时皮相冠绝于世。
如今不过短短数年,已是身量清减,须发枯白,一具枯槁之体骨立形销。
那人听得飞光步履声,回过头来,先笑问了一句:“方才那一行人,已是我万霞山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飞光,平心而论,以为如何?”
飞光仙君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人一望便知,摇头笑道:“心性、手段、修为、眼界、格局,都无一处可观。不如何,对吗?”
飞光仙君听得微垂了眸,就事论事劝道:“观你气色,那天人五衰之相又重了几分。近来还是专心突破进境,切莫多忧多想。”
老祖先叹后笑,朝他摆了摆手,只道:“这些小辈谋划之事,我也听到过些许风声。你莫听他们胡言,你我所结,确是最上等的御兽法门,只求神识维系,不求血脉桎梏,只当是修仙大道上,缔结了一名良师益友。”
“你我当日能结成上等契约,可知彼此志向相投,性情相似,我之烦恼,你自清楚。你看我近千载寿数,见过人间世情不知凡几,万霞山凭我之力,凭你之来,已为玄门第一大宗。我原本也活得够了。”
他顿了顿,神色忽然萧索了几分,更显出暮气沉沉之色,轻轻叹道:“但我总也在想,若我当真突破不成,如今这些弟子,哪一人能担得起宗门基业。飞光,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