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静了静,再开口时,如鸣钟磬吕,四下沉寂,仿佛灰尘在半空停了转,悬凝在窗格切分的阳光里:“‘是龙图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天一居上为道之宗,地六居下为地之本,三干地二地四为之用。三若在阳则避孤阴,在阴则避寡阳。大矣哉!龙图之变,歧分万途……’……”
王铿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
王樵道:“没那么值得震惊吧,虽然我在故纸堆里看到时也惊了爿晌……这是陈抟老祖所著的《龙图序》。在武当一堆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最深处,无人问津的地方。”他顿了顿,“所以,龙图是我们的祖传绝学吗?显然不是,陈抟老祖的著作之丰天下尽知,各地都有收藏,想必武当所有也不是孤本。那龟数呢?归藏象数自殷商传流至今,亡佚虽多,残本却也不少。至于凤文……哈。若我们奉沈忘荃为祖师,也许还有得说。但我想那不是将人锁在楼中,硬生生拔去指甲,贯穿喉骨,生生饿至辟谷,再将活人熔金浇铸,最后塑成金身供奉起来——不该是这种‘奉’法。”
贝衍舟笑叹不已,手中的活计却也没停,“所以呢?他们就被你糊弄过去了?”他将一根木椽架上,扳动上层机括。楼已经披上崭新的外皮,那看上去仿佛和百年之前刚刚落成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时间回流,一切再度重来。“陈抟老祖的确著过《龙图序》,可只有序啊,他所创的《龙图》二十一图据我所知却没有普世传本;而《归藏》……全本归藏象数怕是得有万金之市,连盗墓贼若能得到麟角片纸的残本,都能身价倍增。你说得好像是轻飘飘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樵笑道,“是我下棋赢来的。”
“你弈术很好吗?”
“不好不坏,因为我这人没有什么输赢的心思。而且那时候我很小……大概还根本谈不上什么术不术的。不过那天的确奇怪……我在山里走迷了路,碰见了个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老人。”
“哈,这个版本的烂柯故事,我倒是头一遭听见。”
“他在石头上划出棋盘,嵌上棋子,我便凑过去看。发现他只布了黑棋,白棋却是空着的;但白棋却走势隐隐,好像那无形之中,在看不见的空白处也有棋子落下。他每一子都要思索很久,而我便思索着他那看不见的对手将看不见的棋子下在了什么地方?那真的也挺好玩的。我问他,你在和谁下棋?你猜他怎么答?”
贝衍舟无所谓地翻眼:“我以为你不过是拐弯抹角来问我知不知道余青去哪里了,否则你现在来打扰我这至关重要的收尾工作实在是讲不过去,这可是你在付钱,付你祖上和你夫人好容易给你赚来的钱——我现在明白你的的确确是个纨绔的二世祖,而且还是个蠢蛋。”
王樵一骨碌坐直了,缺乏睡眠而有些迷瞪的眼睛都精神得大了一圈:“你真知道他在哪里啊?!”
贝衍舟笑他:“你这样不行吧你?汛期要到了,成败在此一举……你若是心不定,这苦心布局的一切也许都会付诸流水。不说别的,你自己打得上九层吗?”
“不行。我觉得我骨头缝里都长了青苔,滑腻腻地用不上劲……啊,想到我师父也要来我就更加……我怕这副模样会把他气得直接飞升了。他和我无亲无故,那么大年纪了,却为了救我废了一双腿,又将所有本领倾囊相授,我如今这副模样可真对不住他。”
“我说,你练的这门功夫……管他是什么,就先叫功夫吧——这么随便的吗?想必是越往上走越是要摒心凝性,去欲存心才行吧?你这般情丝纷乱,魂不守舍,当初是怎么修的?”
“当初没有想要那么多啊,当初便只见山色葱茏,余青寥寥,单看一眼也觉得快慰。如今贪得多了,就譬如穷小子见了这辈子也没有过的珍奇珠宝,脖上挂着怀里揣着手里抱着也拿不下,走两步便时时都担心散了掉了,丢了失了,那怎么能失了呢,一点点也丢不得少不得,磕了碰了都要肉痛,好像一只守财的松鼠,恨不得挖个坑全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他摇了摇头,自嘲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境界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