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在我们这行叫遇障了,无论哪一行总有时候会碰着坎儿,梗在那,跨不过去。”贝衍舟道,“好了,去帮我转起那边的轴盘。我猜你梗在这一劫上好久了,怎么,不如请名师指点指点?”
轴承轧轧的响动声传来,王樵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让师父知道我不但没听话把人给忘了,反而还……还……咳咳,我看我逃不过一顿打不说,还得跟他回山里去继续把山看掉色儿。”
贝衍舟摇头笑道:“不是山里的师父,是你在这楼中的师父。”长长的阶梯喀地落在他们面前,通往十二楼顶层的穹顶塔尖;顶层的铁板朝两侧翻开,阳光顺着阶梯洒下来,这个角度能看见隐约的供桌香案,与记忆中的一片昏黑全然不同。
“供桌是从原本的残址余骸里找到的。我按照原来的图样复原了佛龛……虽然那原本应该不是用来放置沈忘荃的金身的,但是好歹也是个念想。你要上去看看吗?”造楼者微笑道,“看看十二楼顶层原本的模样。”
王樵迎着那光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像画卷般铺开;当初所有昏暗的、充满了腐败和腥臭气息的可怖场景,如今尽展在一片柔暖光中,是被巧手能匠细细雕琢过的模样。你要细去看,所有的细节、方位、尺度都与自己能记得的部分相同,但他心想这便是贝衍舟造的楼了,那棱角里便没有一点仇恨、野心和算计,每一根缝线都满怀着制作者的谆谆之情,像是也染上了他那样张扬浮华的性子,仿佛能看见他带着点笑意认真雕凿的模样,他把心血都铸在这里。照壁上的龙凤雕画相互缠绕,但一者向上,一者向下,栩栩如生,四周的窗格将塔内照得明亮,脚下的凹槽是铁索纵横的轨道,头顶上刻着以三垣、四象、九天、廿八宿为基础构架的璇星。那好像一个巨大的罗盘,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
他回想着上一次在这里的情形。在一系列的混乱和惊心之后,有些已经记不太清了。王樵走到那佛龛的侧面,想到自己那时候混乱中扣住了舍身佛的嘴。现在想来这情景有些尴尬好笑了;但他也记得那萎缩了后的身躯枯瘦,塑了金的面容干瘪,不过半人高,再不复他梦中那豪侠风采,罕世模样。
香案上有火炙的颜色。他走回去,伸手去摸底下的刻字,那刻字还在。他将案台翻过来,头一次在光线下看见了那歪歪扭扭的字样。如同当日一般,王樵跪下伸手,深浅的凹陷随着动作一字字烙上指腹:——入我一门,需答三问。
那歪斜横竖里有干涸血迹,时光在触及字句的时候倏然回溯,王樵仿佛看见沈忘荃就在眼前,就在这案台的另一侧,那浑身伤痕血污,憔悴不堪的人在最后的时刻用尽力气,把一切的谜底托付在这短短的偈子里;百年的时光像字句落下的最后的一笔那样长。他觉得他们的指尖隔着时光构筑的无法逾越的壁垒碰在一处,视线的虚影在透明的墙壁之间交汇。
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呢?你让我回答,是因为你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面前的那双百年前的眼睛恍若桃李春风,微微弯起:你想到了。前人未必是对的,龙图未必是对的,归藏也未必是对的。至于我,我更错得离谱,错到了这般境地,我也在等一个答案。我这样爱一个人是对是错?我当年救下数十万性命意义何在?我淹没的山川意义何在?我埋藏在里头的卑劣意义何在?
我知道十二家的打算,我没有戏文里唱的那么好,也不是万民称颂的圣人。我只想留住那个人——至少是想留住他的心更大些。我知道他若是暴露身份无异于往火坑里跳,而那些人则秉持着所谓的大义要绑他上火场。我故意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那浩渺烟波之下,所有能证明他原来过往的一切——那样他就只是一个落魄流离的少爷,一个被我救起的病人,一个同门的师兄弟;他只是汝凤生,只是我的三哥,再也不能是旁的人。十二家恨我是理所应当,我把他们处心积虑的所有的复国理想、所有的希望都埋在了那片水下,只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们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我,王潜山,还有你。我是错的,他的答案我不喜欢,所以我希望也是错的。你呢?
王樵想了很久,慢慢答道:我觉得你不是错的,或者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对错?沈老师,我如今能用它调息内里,自转周天,也能用它化解攻击,内外同调,借万物之力以生万物。但我总觉得……我并没当真明白它,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一步。我时常揣摩你为什么会造出‘凤文’来,为什么仿若一面镜子般见若千人千面,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想见的模样?它到底是张扬武学的要旨,还是难以言说的秘辛?它究竟是未能寄出的书信,还是无字无解的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