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两原本姓贺,但他没名字,小城里娃娃们的名字都是学堂先生给取的,而钱三两没上过学堂,他娘亲原本就曾是个能识文断字的富家千金,腹中学问比学堂先生更好,钱三两一直和他亲娘学,打小被叫伢子,家里人本来是想等他大些再取名,没成想遇见蛮子屠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排着队去见了阎王。
温竹这俩字是钱三两自己取的,乍听来是个挺君子的名字,谦谦如竹,品洁高远,但是细想来,世上竹子千千万,没一棵有心。
无心无情,有法有欲,这才是贺温竹之意。
钱三两自梦中醒来时,天边的鱼肚白还没有彻底翻起来,东方挂着露了半张脸的太阳,西方高悬着清冷的圆月,一日一月分庭抗礼,将头顶天空浸染的一半红一半灰,互不相让。
日月凌空,看似势均力敌,但月亮始终还得落下去。
钱三两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自觉脑壳正一抽一抽的疼,宿醉一般,虽是夏天,他的手脚还是捂不暖的冰凉。
鬼印耗神,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钱三两睁着眼睛仰头发了会呆,待日头高升,天全亮了,混乱钝疼的头脑才渐渐又好用起来。在化仙宫里住着,待遇自然要比从前好得多,方延大概为此准备了挺久,这孩子不止把院落房屋打扫干净,物件摆放也全都衬了钱三两心意,更有大把的道童可以差遣。
钱三两甫一出门,就被满院子的白衣小道士们吓得够呛。
方延笑眯眯地等在门口,满脸都在求夸奖:“师尊,你看。”抬手指指底下跪了一片的小道士,得意道:“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听话,不会给师尊惹麻烦。”
闻言,钱三两神色复杂地打量过去,小道士们则随着他目光略过,一个接一个恭敬地低下了头。
有那么一瞬间,钱三两觉得自己快登基了。
方延继续邀功道:“师尊,你夸夸我呗。”
钱三两嘴角一抽,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不要和熊孩子过不去,搞教育要耐心等待时机之类的话,做足心理准备之后,开口平淡又平板地道:“甚好。”话毕,转念想到冯仁那张惨白死气的脸,再看底下一片雪白的道童,怎么看怎么闹心,遂扬袖一指:“只有一点,让他们换个颜色穿,白的不好,看去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朝气。”
尽管在来见钱三两之前,方延已在腹中打过无数个草稿了,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钱三两会在道童的衣服颜色上纠缠,顿时有点懵:“换,换什么颜色好?”
钱三两摸一摸下巴,却没能如愿摸到扎手的胡茬,一时间颇为失望:“换红的穿吧,喜庆。”
方延默默咬住嘴唇,随着钱三两的吩咐,眼前忽然出现许多穿着大红袍子的年轻道士跑来跑去,更甚的,还有虎子等人腰系大红绸,在炼丹炉旁欢快地扭着秧歌。
方延有点绝望:“师尊,换青色好不好?淡雅又别致,再不济,蓝的也不错。”
钱三两低头瞥了方延一眼,唇角漾起个十分欠揍的笑容来:“不,不行,为师就爱红的,你赶紧让他们换。”
方延终究是没好意思质疑钱三两的品味,蔫巴巴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了。
钱三两适时地道:“你也换了,换红的。”
方延:“……”
打趣过徒弟,钱三两顿时心情大好,头不疼了,也不觉着冷了,颠颠的跑去厨房找妙娘开小灶。说起来,妙娘等人跟着钱三两一块住进化仙宫之后,干的还是从前那些活,可以说是工作不累,月钱翻倍,真算是寻常粗使仆役们做梦都寻不到的美差。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三人都很满意,也都很淡定地接受了钱三两一夜之间大变脸的事实,没有多说闲话。
对此,钱三两认为这三人很有前途。
再说回方延这边儿。
因着钱三两的莫名坚持,方延不能在衣服颜色上做文章,只好改款式,他为了自己日后不被满屋满院的大红色闪瞎眼睛,连夜赶工,亲自画出四五张图样,又寻到京城最好的裁缝店裁衣,更给自己的那套红道袍走后门,用金线在领口和袖口绣了圈极其骚包的云纹。
总之,五日之后,等钱三两迈出房门,见到的就是一群身着红底黑纱,头戴墨玉冠的“妖道”们。
钱三两抬手揉一把眼睛,沉默了。
这回的感觉的确不像皇帝登基了,像邪教洗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