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向前走了半步就差点被自己绊倒,抓着门框勉力平静了一下心神,便也再顾不得方才扭了一下仍有些胀痛的脚踝,步履如飞地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挥手一瞬,韵染千峰。
指尖在丝弦上飞驰,疾进疾收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凌凌此刻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这样背负脏污的自己、满身泥泞的自己、稍有不慎便会重新跌入深渊的自己……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重新鼓起勇气,想要站在昔日的友人面前,将不愿回顾的曾经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全都藏在琴音里,一一弹给他听。
而这样的勇气,是对方给他的。
——凌松向着他无措地伸出手的那一天,跪在地上发抖的自己尚于寒意中懵懂蜷缩,却已经依稀嗅到了初春来临时第一支桃花浅淡的香气。
凌松循着琴音一路追寻,居然走到了那个在梦中造访过千百次的熟悉小院前。
耳边的乐曲指下虽略有滞涩之意,但其间蕴蓄的情意却是如此熟悉。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来到那扇门前,抬起手作势欲推,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却又突兀地缩了回来。
近乡情更怯。
他居然就这样呆呆地隔着一道门,听着那个想见而不敢见的人弹完了这一曲。
直到琴音不再响起,耳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摔进了门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坐在琴案后的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因为用力过度甚至连眼眶都发起了疼来。
“凌、凛凛……”
他的嗓音沙哑,脑子已经乱作了一团浆糊。
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叫谁了。
“……抱歉。”
凌松的脚步在原地停下了,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撞破这个过分美好的梦。
他忍不住用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疼,疼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凌松耳中嗡嗡作响,心跳一路狂飙,精干有力的身躯轻轻晃动了一下,而后竟像无力支撑肩上陡然压下的无形重负般,双腿一软笔直地跪了下来。
他的膝头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只是听着便令人感觉无比肉痛的闷响。
他怔怔地跪在原地,目光漫无边际地游离在虚空中。这个瞬间他仿佛被彻底剥夺了五感,只觉得身周静谧得可怕,连风声和鸟鸣都完全消失了。
等到他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才感觉到有人正用一张柔软的巾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着脸上的湿痕。
凌松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腕。
仍然细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在他掌心安静了下来。凌松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莹白如玉的手腕内侧,一路攀升至那张满是紧张和关切的、半面狰狞半面清俊的容颜。
他的凌凌,他的……凛凛……
一曲两心知。
凌松哽咽了一下。
他尚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已经述尽千言。凝视着他的青年始终不发一语,乌黑眼底却似有万千星辰藏于深海。
沐浴在这样温柔而包容的目光中,凌松的心便也像是浸在了暖融融的温水中,一点一点徐徐恢复了平静。
他像是独行于无垠雪原中的旅人,身上被风刀霜剑刻下深深浅浅的伤痕,终于在漫漫长夜的尽头,重新寻回了多年前曾为他照亮前路的那一颗星。
他终于有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拉过面前青年的手腕,一把将对方牢牢抱进了怀中。
这是一个无关暧昧、毫无罅隙的——
独属于经年重逢的旧友间的拥抱。
第54章
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待诉,凌松几次张开口又合上,最后却只是声音低沉地吐出了一句。
“……欢迎回来。”
一时冲动之后的动作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便觉得越来越尴尬,甚至不知道应该继续抱着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的青年还是先松开手比较好。
按照彼此现在的身份,他或许已经不适合再这样抱着对方。
但、但是……
这是他的凛凛啊。
是他愧不敢迎的故人、头顶悬而未落的长剑、心尖扎出血珠的尖锐木刺。
亦是他年少时的挚友、温柔地落上肩头的桃花、隆冬尾声破冰而出的春水……